作者:鲍永杰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2
|本章字节:10654字
一九五八年隆冬,从沈阳发往西安的一列客车上,有一位英俊潇洒的年轻人,神情专注地观赏着车窗外掠过的景致。尤其是他沉思的样子,更能透出一股刚毅的男性美。
这位年轻人不是别人,他就是一九五二年春天从豫海县南原学校当兵走的张乾坤。
火车风驰电掣地行进在广袤的西北大地上。张乾坤靠躺在座位上,眼睛微微闭着,思绪随着火车铿锵有力的节奏声,又回到了他入朝参战的那一幕。
当年到南原区公署征兵的张连长没有食言。他回到部队便把张乾坤留在了他们连队,还真的让他当上了文书。
当了半年的文书,张乾坤实在是憋不住了。当兵嘛,就得握枪杆子,天天写写画画的,这叫什么兵?况且他对干这项工作没有热情,一直是被动应付,经常出差错,连长、指导员没少批评他。
他早就听说,中国人民志愿军现在正和美国侵略军在朝鲜开仗。张乾坤心里痒痒的,一有空就跟张连长打问抗美援朝的情况。从谈话中吐露出他想上朝鲜前线的迫切心情。他们连队担负着守卫西北边塞的重要任务,因此,他根本不可能赴朝鲜参战。正巧,部队首长准备从各连队选拔一批有文化的战士,组建军区电话兵。张乾坤闹腾得没办法,张连长和指导员就推荐了他。张乾坤顺利地通过了部队首长的选拔关,当了一名电话兵。
经过几个月的严格训练,张乾坤被分配到了一个新的连队。
一九五三年三月上旬,张乾坤他们连队驻扎在某地的一个临时搭建的帐篷里。除了电话兵不离身的一些工具外,给他们配发的武器始终不离手,就连每天晚上睡觉也是如此。见此情景,一位战友悄悄地对张乾坤说:“看这阵势,我们恐怕是要上战场了。”张乾坤听了这话,他一点儿也没感到害怕,心里倒觉得美滋滋的。
果然,在这天凌晨时分,张乾坤和衣躺在地铺上,突然间,“嘟——嘟——”响起一阵急促的口哨声。随之,班长连声喊着:“都醒醒,都醒醒,紧急集合,紧急集合!”全班战士一个个从梦中惊醒。不一会儿,大家很快来到操场。
一位个头不高、着装严整、操着浓重南方口音的首长对大家说:“同志们,按照党中央、毛主席的指示,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了,从现在开始进入战时状态。所以,当你们进入朝鲜境内后,一定要发扬我党我军的优良传统,狠狠打击美国侵略者……”
简单的战前动员结束后,部队开始出发。他们搭乘上“闷罐”火车,从丹东隆隆地驶上鸭绿江大桥。
张乾坤坐在火车上,心中默念道:“爸、妈,您的儿子绝不会给你们丢人的,不立战功,就不是咱黄土地里长出来的汉子。”
我国东北天气寒冷,朝鲜的天气更冷。寒风席卷着尘土、雪粒吹过来,眼睛都睁不开。
一路上,目之所及,到处都是被美国飞机、炮弹击中的房屋、树木、车辆、桥梁等。老年人拿着农具死在小路上,年轻姑娘头戴红花死在院子内,少年儿童光着屁股死在炕上……见此惨景,更激起了张乾坤及其战友们对美国鬼子的愤恨。
夜幕沉沉降落。没有星光,没有月亮,只有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声伴随着这支急行军的队伍。
他们在黑暗中行军,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行军。不少战士跌倒了,摔伤了,但他们爬起来继续前进。没有其他声音,只有急促行军的脚步声。他们终于按时到达临津江北岸。
张乾坤和战友们开始涉水抢渡。敌人的探照灯在江面上投下数十条强烈的白色光柱。敌人发现了他们,开始用炮火猛烈地封锁江面,炮弹在江面上轰起冲天的水柱。在抢渡中,有的战士被敌人的炮弹击中倒下,再也没有站起来,这是张乾坤第一次亲眼看到自己的战友倒在敌人枪炮下的壮烈场面。
经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武装泅渡,张乾坤和战友们终于胜利地到达目的地——黑山。他们来不及休整,便投入到紧张的架线工作中。电话兵的任务就是战场在哪里,他们就把电话接通到哪里;首长在什么地方,他们就把电话接通到什么地方。在任何情况下,他们都要保证让电话畅通。
张乾坤抱着电话线走出坑道,耳朵听着让人胆战心惊的枪炮声,走在磕磕绊绊的山坡路上。
这是他入朝以来第一次在战斗激烈的战场上单独执行任务,心中不免有点紧张。他手里拿着手电筒,但不准亮光暴露目标。他摸黑紧张地在拉着线。突然,脚下被什么绊倒,伸手一摸像摸到冰一样,凉得他打了一个激灵。他停下来,对着地面打开手电筒,原来是一位志愿军烈士躺在那里。烈士的眼睛还愤怒地圆睁着。他没有怕,用手合上烈士的双眼,又开始拉线,并在心里恨恨地骂道:“驴日的美国鬼子,要是碰到老子的枪口上,非让你屙到裤裆里不可。”赶到天亮前,张乾坤和战友们以最快的速度把数千米电线布到了军营的各个阵地。首长的指令迅速及时地从黑山指挥大本营传递到一个又一个前沿哨所、前沿阵地。
听战友们悄悄传言:“咱志愿军的总指挥部就设在黑山,彭德怀司令员就在这里指挥全军作战。”
“我的妈呀!真是神了,我在南原城里的城隍庙里许下的愿,今天竟在万里之遥的朝鲜实现了。”张乾坤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就在几年前,他为了能当上兵,曾跪在彭总西征时住过的城隍庙大殿神像前,双手合十许下的“要当彭总的兵”的愿,今天在朝鲜黑山战场上显了“灵验”。张乾坤感到无比的幸福和自豪,在心里暗暗地感激着城隍庙里的“神仙”们。
看来,人们向往的美好愿望的实现,是不分国界、不分阶级、不分民族的,是永存于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的。
几天阴雨天过后,天刚放晴,排长陈浩带着他们排在外面执行任务。突然,天空中轰轰地飞来了几架敌机,排长一声令下:“赶快疏散防空!”大伙儿都四散隐蔽,张乾坤飞身跑到一块大石崖旁藏起来。
飞机刚一过,他往前一望,前面树林深处隐隐约约走出三个人。根据他们的装束,从他们那左顾右盼的样子来看,张乾坤判断一准是逃散的敌人。眼看他们就到跟前了,前后左右就他一个人,他的心不由得咚咚直跳起来。张乾坤急中生智,端起冲锋枪朝天空“嗒嗒嗒”地扫了一梭子子弹;这样一来既给战友传递了敌情,又能先震慑住敌人。子弹刚打完,他来不及换弹匣就一个箭步跃出坑道,用英语大喊一声:“缴枪不杀!”几个敌人先是一愣,一看黑森森的枪口已对准了自己,接着便乖乖地放下了武器,举手投降了。
事后,战友们开张乾坤的玩笑说:“那三个敌人都是些孬种,要是换了我,你肯定先成了俘虏。”张乾坤“嘿嘿”一笑,说:“狭路相逢勇者胜。敌人不懂这个。”
又是一个浓云密布、大风扬沙的恶劣天气。志愿军集中优势兵力打一个反击战。
总攻前的关键时刻,炮团阵地电话线突然被敌军炮火炸断了。顿时,指挥所同阵地失去了联系。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部队首长下达死命令,电话兵必须在总攻前接通与炮团阵地的电话。军令如山,排长陈浩命令二班班长带领一名电话兵火速查线、接线。四十分钟过去了,电话兵返回来说,由于敌人火力太猛,二班长光荣牺牲了,电话线没能接通。这时,团通讯参谋亲临现场指挥,命令火速派出第二批查线人员。
在关系这场战斗胜败的紧要关头,张乾坤和排长陈浩挺身而出。俩人抱起工具包和一卷电话线,奔到了枪林弹雨中。
排长陈浩是环江县人,经常和张乾坤以老乡相称。他的秦腔吼得好,特别是《铡美案》剧中的包公的确是吼绝了。张乾坤和他很投缘,在军区新兵训练时,两个人就成了莫逆之交。到了朝鲜战场上,每当要打仗的时候,排长都要吼几嗓子充满高亢激情的秦腔,以激发战友们的斗志。
这两位正直、憨厚、朴实的西北汉子,有着和黄土高原一般的秉性,在战场上他们只有一个信念:为正义而战,为朝鲜而战,为祖国而战,为家乡而战,为母亲而战。
只见两个人跳出坑道,先是在阵地上爬行,这样速度太慢,他们干脆冒着“嗖嗖”飞来的子弹,猫着腰向前奔跑。他俩迅速上到一座小山头上,及时查找到了被炸断的电话线,正当快速接好线头,准备试机时,敌人的炮弹在山南坡上炸开了。荒凉的山坡霎时弹坑迭起,接好的电话线又一次被炸得七零八落,通讯线路再次中断。
敌人的炮火刚停,他俩便跑着下到山坡,开始迅速接起被炸断的电话线。他们一下查出十多个被炸断的线头。张乾坤用牙咬着线头上的皮套。电线刺破了牙床,刺破了口腔,线头被鲜血染红了,一股股强力的电流猛烈地刺激着他的口腔。嘴麻木了,脸麻木了,电流流通全身。他的手在麻木中不听使唤了。张乾坤强制着自己。当他接到最后一个线头时,所带的电线已经全部用完。扯紧两个断线头,中间还差近两尺的距离才能接上。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总攻的时间迫在眉睫。张乾坤和排长陈浩急得满头大汗。张乾坤急中生智,他用双手分握着两个断线头,朝排长陈浩大声呼喊:“排长,赶快试机!”陈浩先是一愣,立马就明白了他的意图,迅速地摆开电话机,开始试机。
一股强烈的电流通过双手,刺痛了张乾坤的全身。他双手颤抖,全身发麻,两眼直冒金星。电话接通了,他们从电话机中听到了首长熟悉的声音。正在这时,敌人的又一排炮弹打了过来,为了掩护张乾坤,排长陈浩扑到了他的身上。
排长陈浩牺牲了!
张乾坤这位铁打的汉子,硬是用自己的身体作导线,直到战友们赶到,把电话线接好,才把他背下阵地。在这次战役中,张乾坤完成任务出色,连党支部临时召开会议,经过讨论通过,批准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上级还作出决定,给他记二等功。
被任命为代理排长的张乾坤,尽管入朝作战时间不长,但他的经验和点子蛮多的。在部队撤离阵地前,他经常带领全排战士,在开阔地和战壕内设置各种防御假象。为了使这些假象显得更逼真,他发动大家结合自己的想象力造假人、假枪和假哨兵,放在容易被敌人发现和观察到的位置上。
后来,他偶尔听到友邻部队的战友谈论道,那次他们撤离阵地后,美国鬼子用了一个上午,从空中扔下了上百吨炸弹,从营地发射了上百发炮弹,轰击张乾坤他们设置的假目标。等敌人发动全线攻击占领山头时,却连志愿军的影子也没有见到。
张乾坤入朝不到五个月,打仗的瘾还没过够呢,美帝国主义就被迫在停战协定上签了字,朝鲜战争结束了。
没有了飞机的轰鸣声,没有了震耳欲聋的枪炮声,整个朝鲜大地一片宁静。金达莱花满山遍野地盛开了,盛开的鲜花让满目疮痍的大地显出勃勃生机。归心似箭的战友们开始一批批地回国,可张乾坤毅然申请留在朝鲜,帮助朝鲜人民重建家园。
没想到,他在朝鲜一留又是五年。直到一九五八年十月,张乾坤和他的战友们才接到回国的命令。临行前,已担任排长的张乾坤和全排的战友们用山里的金达莱花扎成花圈,向牺牲在朝鲜战场上的老排长陈浩告别。他们站在已长满野草的陈排长的坟头,张乾坤有些伤感地说:“老排长,我们要回国了,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也是生你养你的地方。虽然你的身体不能与我们回国,可你的英魂一定会随我们而归,回到那黄土高原的大山里,回到咱庄稼汉的父母身边去……”诀别之情化作一股热泪,从张乾坤的眼里夺眶而出。
在火车站,成群结队的朝鲜老百姓,拿着鲜花,拿着苹果,拿着各种食物,依依不舍地组成了欢送的队伍。
在人群中,张乾坤看到他熟悉的朝鲜老百姓。他们都是走了几十里的山路赶到火车站,来欢送他们的。在异国的这块热土上,五年来不知洒下了他多少血和汗。然而,他从这里带走的,打在行军背包里的却只有两样东西,除了一包山桃核外,还拿了一瓶号称朝鲜茅台的高丽白酒。桃核是他平时吃了桃子收拾下的,准备拿回去种在老家的黄土地上,让它开花结果,好让父老乡亲们尝尝朝鲜好吃的山桃子。一瓶高丽白酒是他掏钱买的,准备拿回去孝敬他大张有富的。
张乾坤回国的第一站就是临江。进入国门,欢迎的人群使他激动,那种游子归来见到亲人的场景真是一时用语言难以表达的。张乾坤行走在队伍的行列中,他热泪盈眶,欲言无语,看到每一位老人都像是自己的父母,每一位青年都像是自己的兄弟姐妹。
张乾坤捧起碧绿的鸭绿江水,饱饱地喝了一肚子。他要把五年来在朝鲜山沟里所积攒下来的紧张、疲惫、潮湿、郁闷,用清澈的鸭绿江水统统洗刷干净。
张乾坤在临江军队转业干部速成学校学习期间,心里特别想念粗犷无边的黄土地,想念朴实善良的乡亲们,想念慈祥勤劳的父母亲和天真漂亮的妹妹。
他在朝鲜战斗生活的五年间,为了不让家里人为他担心,他一直隐瞒着自己入朝参战的实情。
不知为什么,近两年家里来的书信,妹妹不代笔了,都是母亲亲自执笔给他写的。也许是母亲太想儿子的缘故吧。她在信中总是说家里一切都好,让他在部队安心地好好干。
想到这里,张乾坤鼻根一阵阵地发酸。他把微微闭着的眼睛睁开,身子向前欠了欠,把目光投向车窗外,望着那掠过的山塬,在心里默默地念道:“我的亲人,你们都好吗?我马上就要回到你们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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