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鲍永杰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2
|本章字节:11296字
在张天宇回杜堡子探家的第二年春天,确切地说是清明节前后。
黄土山塬尽管仍然还是一望无际地荒凉,但向阳的杜堡子却随处可见盎然的春意。户外的阳光有了一种暖烘烘的感觉,春姑娘带着潮湿的柔情,开始亲吻酣睡了一个冬天的秃头憨脑的山梁。
杨树和柳树的枝条已经泛出了鲜活。一团雪白的杏花或一树火红的桃花点缀在庄户人家的房前院围,给原本荒凉的庄子平添了许多繁荣景象。
一个无风阳光灿烂的中午,在李有新家帮忙做饭的几个妇女,她们的脸上都带着某种紧张神色,像是在操持敬神的祭品。原来,在李有新的家里将接待一位从北京来的大干部。这位副部级干部不是别人,就是杜堡子土生土长的段狗蛋段云浩。
说起他,他的确是个命大人。
记得在民国九年(一九二○年)农历十一月初七那天晚上,刚躺下不久的段狗蛋被尿憋得难受,很不情愿地从热被窝里爬起来,光着身子正站在院畔上对着月亮撒尿尿,突然感觉到脚底下剧烈地抖动摇摆了起来。他尿没撒光,折转身刚想往窑里跑,只见自家的门头轰隆一声塌下,里面的灯光不见了。段狗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意外,只觉得脚下颠来倒去,顿时头脑发晕,腿子发软,无力站稳脚跟。他顺势爬滚到院畔下的打麦场里,一看天空变成了一个红坨坨,满耳被山崩垮塌声、树木摧折声、墙屋倾倒声、男女哀号声、牲畜嘶叫声……无数悲哀、无奈的声音所填塞。待“天”塌毕后,连冻带吓瑟瑟发抖的段狗蛋,用冻得发直了的手,把麦秸垛掏挖了一个洞钻进去一夜再没敢出来。只等到第二天一大早,他才光着身子哭跑到杜家堡子,找跟他家沾点亲戚的杜老二。杜老二还算有点仁慈之心,叫人把地震砸死的段狗蛋的父母和两个兄妹挖出来埋了。杜老二看段狗蛋无依无靠,就把他收留下给自家做了长工。那一年他才十岁。从此以后,他就跟比他小两岁的李拴柱成了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
五十三年前替掌柜的杜老二给红军赶羊驮粮的情景,像是昨天发生的事历历在目——
“狗蛋哥,掌柜的叫咱们赶紧回去放羊下地呢。”
“我知道了。牛娃弟,你先跟他们走,我后面就回来了。”
其实,他嘴上跟小名叫牛娃的李拴柱说回家的事,心里却在打着如何跟红军走的算盘。他一个人在街上溜达了整整一个下午,估摸着掌柜的杜老二也回家了,便一个人溜进红军驻的院子,找见了跟他握手的那个大个子红军……
军用越野车在黄土山塬的土路上行驶着。车窗外闪过一座座玄黄色的山峦。车后扬起的尘土,在路的上空漂浮着久久不能散去。车像一支巨型笔头,在空旷的山野里走画着山路的原版图。
满是白发的段云浩老人,微微前倾着身子,透过车玻璃扫视着黄土高原广漠的田野,两只眼睛闪闪发光。
自一九三六年跟西征红军走后,他五十三年没回故乡了。走时是一个给人放羊种地的长工,现在已是一个副部级高干。这些年来,他不管是在祖国林海莽莽的西南边陲安营扎寨,还是在美丽的北京工作生活,但他的梦里却常常是一片黄颜色。现在他终于又看见了这可爱的土地!黄色永远是温暖的色调;老人硬邦邦的浑身滋出了一股回家暖烘烘的感觉来。
故乡,你好,我回来了。我就是那个小时候吊着鼻涕、腰里系草绳、给杜老二扛了十六年长工的段狗蛋……
“爷爷!还有多远就到老家了?”
“再有五六十里路就到家了。”段老对专程从北京开车护送他回家的孙子段鹏翔说话时,两只眼睛仍然贪婪地扫视着车窗外的一切,这一切似乎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
当车行驶了一段平坦的土路后,前面出现了一座小镇。“到了!这就是我给你经常说的南原城!”段老有些激动,他迫不及待地让孙子把越野车开到城外的路边停下,自己打开车门先下了车。
老人静静地站在古城的西街口,望着前面的钟鼓楼,似乎在默默地向它致敬。他在心里念叨着:“南原城,你一定不会认出我是谁。但我并没有忘记你,只不过那一切都属于过去了……”
“狗蛋哥?……”
“牛娃弟?……”
五十三年后,在李拴柱喊出段云浩的小名时,段云浩也认出了跟前站着的李拴柱。两位老人站在南原城的土街上,激动得拥抱在了一起,鼻子一把眼泪一把地哭开了。
他们俩如此亲热的见面仪式,招来了一群人围观看热闹,都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当人们打听说这位满头银发的老人就是当地走出去当了“宰相”的段云浩时,又“突”地挤过来,争抢着与段老握手亲近。都想沾点老人的官运和福气。
两位离别五十几年的患难兄弟,又怎在南原城的土街上如期而遇了呢?原来,已在国家计委副主任岗位上退下来的段老,想回故里杜堡子了却一下思乡的心愿,于是,便给李拴柱写了一封试探信。没想到,信发出时间不长,就收到了李拴柱的亲笔回信。两位老人互通了大半年信后,段老就把回家的日子选定在了清明节的前一天。
为了不惊动当地政府官员,段老给北京军干所的老战友求了个情,让给军干所开车的孙子段鹏翔开上单位里的军用越野车,从北京护送他回一趟阔别五十多年的故里杜堡子。
李拴柱收到段老的电报害怕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一大早请来庄子上饭菜做得最好的几个年轻媳妇子,让她们精心给段老准备饭菜,自己把儿子李有新叫上,套着毛驴架子车到南原城接老哥段云浩来了。
段云浩让孙子一个人开着军用越野车走走停停尾随在毛驴车的后面,他却和李拴柱坐在铺着山羊皮袄的架子车厢里,把脚往皮袄的袖筒里一钻,两个人挤在一搭里披着他从北京带回来的那件黄棉大衣,说说笑笑地往回走。
一路上,两个人心情都特别好,架子车每过一个沟壕,一个山峁,甚至一个塌弃的古院子,两个人都能情不自禁地讲述一段发生在这里的有趣故事来。
吃过晚饭,送走最后一批来拜望他的乡亲们,段老和李拴柱两个人围坐在窑里的热炕上,又接着话茬拉谈开来了……
李有新还没有闲工夫坐下来听他们话说杜堡子。他得抓紧时间给两位老人炖罐罐茶。只见李有新给小瓷缸里放上几小块砖茶,倒上水,手里抓着小瓷缸上用铁丝缠着的长把把,把瓷缸搁在烧砟子(一种无烟的煤)的铁炉子火上煮。一会儿茶水咕嘟咕嘟地开了,他用一根干净的小木棍把溢上罐罐口的茶叶不停地捣下去,边熬边捣,边捣边熬,待茶水酽了,他用小木棍滗住茶叶,把茶倒在一个小瓷盅里,先双手接给段老。段老小口呷,慢慢品着罐罐茶,惬意和满足尽写在了老人的脸上。
孙子段鹏翔问爷爷:“山里的罐罐茶真的那么香吗?”这一问,老人来了兴趣,便给孙子讲述罐罐茶的茶道来了。
“告诉你小子,山里庄户人家围在火炉旁捣罐罐茶,就像现在的城里人坐在音乐茶座里喝咖啡一样。形式尽管不同,但心境是一样的。山里人熬出的罐罐茶,色如咖啡,其味涩醇,其功致和。它不大刚大烈,不大火大热,不大阴大寒,热天喝解暑解乏,冬天喝暖心暖身。若是吃了牛羊肉,再捣上两罐罐,连打出的嗝也是肉香里带着茶香……”
李拴柱一看段老想呷茶,便接上他的话茬说:“山里有条件的人家,大人们上地前,总要抓紧时间喝上两盅,干一个上午的活不再喝水也不觉着渴。晚上,全家人围坐在火炉旁捣罐罐,轮流把盏,你一杯我一杯,边喝边聊,或陈谷子烂芝麻,或村旁地头边眼见、瓜架豆棚下耳闻,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李有新给父亲李拴柱双手接过一盅茶。段老又把话头抢了过去:“说实话,爷爷小时候给杜老二家扛长工时,能呷上几口罐罐茶那可算得上是一种奢望了……”
段老在逸闻轶事的茶话中香喷喷地进入到了梦乡。
第二天吃过早饭,李拴柱陪段老到杜老二家的古堡子里转悠了一圈。昔日高大威严显示主人金钱地位的堡子,已变成了塌墙烂院。整个堡子南墙塌进了前些年被水冲的地穴里。不知是谁,早把院子给开成了种庄稼的地。
因为今天是清明节,两位老人离开堡子,慢慢转过馒头山崾岘,上了上壕湾。他们俩商定,瞒着其他人,先到各自的老先人坟前烧几张纸。待两位老人从上壕湾下来,发现几乎所有的坟茔前都有烧过纸的灰烬,只有杜老二的坟前没有人来过。
段老在李拴柱的搀扶下上了馒头山。他站在山顶的那棵老榆树下摸着树皮,感慨地问李拴柱:“这棵老榆树少说也有六十年了吧?”
李拴柱掐指算来,“老哥,这棵树已经长了六十三年了。”
“兄弟,你还记得吗?这棵榆树是咱俩放羊放牲口时,把一枝吃完榆钱的枝条随便插在这里的,然后你一泡尿我一泡尿浇上去,把它给尿活的。”
“咋还不记得呢。说起你这个老松那时够坏的,我当时没有尿,你就硬让我站在这里等了足足有两炷香的时辰,挤完最后一点尿才让我追羊去。我紧追慢追羊进了人家的青苗地,掌柜的杜老二撵到跟前用树条子狠狠地把我抽了一顿。你可倒好,二郎腿坐在牲口的背上,唱着干花儿转到了山背后。”
“哈哈哈,操他娘的,想起那时也真是的。”
段老顺势坐在一个土坎上,极目环视四周触景生情。心里跳出“岁月如歌”这个词来,便情不自禁地哼唱起了当时最走红的那首《信天游》。说是哼唱倒不如说是吟诵:
我低头,向山沟,追逐流逝的岁月,风沙茫茫满山谷,不见我的童年。大雁听过我的歌,小河亲过我的脸,山丹丹开花花又落,一遍又一遍。
我抬头,向青天,搜寻远去的从前,白云悠悠尽情的游,什么都没改变。大地留下我的梦,信天游带走我的情,天上星星一点点,思念到永远……
我说老哥,要是在前些年这个时候,几千棵开花的桃树会把整个馒头山染成一朵粉云。人在桃园里好像进了仙境一样。可惜啊,自包产到户后,人坏了良心,把排水渠里的几万棵护渠白杨树偷挖完不用说,又把这馒头山上的桃树砍挖回去当柴火烧。如今除了山头上的这棵老榆树外,连看的一棵桃树都没有了。”
李拴柱一看段老对他说的话感兴趣,便接着说:
“你不知道,咱杜堡子那十里长的排水渠和这山上的几千棵桃树,都是张乾坤当生产队长时带领大伙干出来的。现在水渠被毁了,树也挖光了,一想到这些不由得让人气愤心痛。”
“张乾坤?就是昨天晚上来看我的那个张有富的后人?”
“是的,他是我从小一直看着长大的,在咱们这方圆周围可算得上是条有血性的汉子。他当兵时上过朝鲜战场,复员转业回来为了照顾年老的母亲没要工作,当生产队长遭小人算计挨批斗开除了党籍,儿子长大又不好好在家里劳动跑了,老伴前年挖甘草时被洪水卷走淹死了,上大学的女儿与他断绝关系跟一个日本男人去了日本。一句话,世上所有的遭遇和磨难都让他经历过了。”
李拴柱一看段老的情绪有些沉重,赶紧又把话题转了回来,“不管说啥,这老天爷总还算是睁开了眼。去年八月十五,跑出去好几年的儿子回了一趟家。听说他在省府凤城开了一个服装店,挣了不少钱。儿子不忍心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劳苦,几次接他进城可他说啥也不去,至今还起早贪黑地经务着他的那几十亩承包地……”
“爷爷,回家吃饭了。”李有新的小儿子李小宝上气不接下气地爬上馒头山叫老哥俩回家吃饭。
“乖孙子,你妈又给我们做什么好吃的?”段老心疼地用手抚摸着李小宝的头逗趣问他。
“我妈说没啥给你吃,做的是羊肉臊子面。”淘气好动的李小宝,在段老的跟前一下子变得像小羊羔一样的乖顺。
“好!爷爷最爱吃的就是咱们家里的臊子面了。走,咱们回家吃饭喽……”段老像孩子似的,不让李拴柱扶他,他倒顺手领着小宝有说有笑地下山了。
好像没觉意,段老在生他养他的故里杜堡子过了他一生中最快乐的五个日日夜夜。今天早晨他得启程回北京了。
一大早,乡亲们提着自家最好吃的东西,赶来给段老送行。老人家临走时有些依恋伤感,流着热泪与乡亲们一一告别。搀扶爷爷的段鹏翔也被这样的送别场面所感动,鼻根一阵一阵地发酸,替爷爷一一谢绝了往北京带的“贡品”。最后没办法,段鹏翔只带了一小坛坛自己还没吃够的腌咸菜,说是带回去让北京的家人尝尝鲜。
段老刚要上车时,回头在人群中发现了迟到的张乾坤。他没有让人搀扶,直接主动撵到张乾坤跟前,张乾坤赶紧上前搀扶住老人,紧紧地握住了段老枯瘦蜡黄的手。
“乾坤侄子!我和你爸爸少年时候都是在一搭里烧着吃下干粮的。你要是有啥难肠事,告诉老叔一声,我能帮上忙的一定帮。”
张乾坤看了一眼段老,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个人没啥让您老操心的,只是咱们杜堡子的排水渠毁了好多年一直没有修。段叔如果能在上面说说话,把咱们庄子上的排水渠重新修整一下就好了。”
“哎呀,我是整天陪你说了闲话,把你是北京来的大官给忘了。还是乾坤侄子想得周到。你得替咱们杜堡子乡亲说说话,赶快把这渠修了。否则,再过个三年五载,洪水非把庄子割裂成一个孤岛不可。”
“拴柱弟和乾坤侄子都说了,那我就替咱们杜堡子的乡亲们在上面喊一喊,顶事不顶事就说不上了。”
“好好好,只要你有这份心,乡亲们就知足了。”李拴柱一边跟段老说着客套话,一边要扶他上车。
可段老没有急着上车。但他又害怕乡亲们撵了上来,就命令式的不再让他们往前走一步。然后让孙子把车往前开了一段路程停下,他却五步一回头、十步一挥手的步行往前走。他数着走了五十三步后才停下来上了车。段老的这五十三步走究竟表达的是啥寓意,只有他心里明白。
段老让孙子把他扶进车里把门关好。当车缓缓开始启动后,他像孩子要离开自己的母亲那样,隔着车玻璃的后窗,久久地一直看着模糊的乡亲们。老人家就这样流着依依惜别的泪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