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树柏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6
|本章字节:7798字
“大爷,您甭急,”吴森茂开始解释,“您听我说,您还记得朱大鞋底子挨扎那件事吗?”
“那咋不记得!”李师傅说。
“那好,”吴森茂说,“咱就从这儿说起,他的手扎了,而且一直不好,大拇指流脓淌水,就是不封口,一拖半年,到底把个大拇指烂掉一节。在这一年里,他先还托着一只手,坚持跑外,后来实在不行了,就叫我帮他,几次下来,他就把取、送外件这类小事儿,全交给我了。”
“我说呢!”李师傅若有所思,“我还在纳闷儿:怎么这老家伙一直没找你算账呢?原来他在叫你帮他跑外!”
“什么跑外?”吴森茂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苦差事,过钱的事儿,从不让我沾边儿!”
“那是,”李师傅说,“他对你哪会放心!”
“是,”吴森茂答道,“可您不知道,这得费多大劲!得一件件细查慢验:偷工减料的,以次充好的,偷换材料的,搞夹带的……什么花样都有,都得查出来,要返工,包赔,补换……当然,怎么赔,怎么扣,那是东家的事儿,但我得查出来,告诉他,不然,他罚我!”
“可是,茂儿哇,”李师傅若有所思地问,“你弄懂这些干什么,有什么用?”
“嗨,大爷,”吴森茂异常兴奋地说,“这用处可大啦!做大买卖,不懂跑外可不行!”
“什么?”李师傅吃惊地瞪大眼睛问,“我说,茂儿,听这话儿,你是要做大买卖!”
“想!”吴森茂斩钉截铁地说,继而又小声道,“不过,现在还不行,我现在连个修鞋摊儿也未必支得起来,还谈什么买卖!不过,我有这个想头,想把买卖上的事儿摸清楚,也许有一天用得着,也不一定。”
“嗯……”李师傅沉思片刻,神情凝重地说,“行,你小子有志气!干成干不成咱先不说,你能这么想,就比你大爷胜强百倍!”
1927年秋,沈城北顺城街路北120号的两间铺面,多少年来一直关着的门板和窗板第一次打开了。西屋的两扇木板门,半开半关;东屋的玻璃窗,擦得雪亮。
玻璃上醒目地贴着一溜白纸方儿,上面用黑笔工整地写着四个大字:“修鞋补鞋”。
透过下面的玻璃,可以清楚地看见,在宽敞的里屋地上,紧靠低矮的窗台,摆着一个一尺多高、二尺多长、一尺多宽的旧木箱。箱子上摆着一个长方形的浅木盒,盒里分格儿放着银白色的洋钉儿、瓦蓝的秋皮钉和各种各样的鞋掌钉。木盒旁整齐地放着各种锥子、钳子、刀子、剪子等修鞋的小工具,还有线团儿、线轴、胶水儿、染鞋水儿、擦鞋油儿和刷子之类,整个木箱上,摆得满满当当。木箱朝里的一面儿敞开着,里边堆着破皮边儿、碎布头儿、废车胎、前后掌儿等各种修鞋的材料,一物两用,一个破木箱,既当案子,又当箱子。
吴森茂就坐在这小小修鞋案子的后边,腿上垫块旧帆布,在一个旧钉拐子上,修一只破皮鞋。他又钉又缝,修好一只,又修另一只。鞋修好后,他用破布把鞋擦干净,上上色,打上油,擦得锃明瓦亮,而后,鞋尖儿朝外,往窗台上这么一摆。
无形中,这矮窗台上整齐摆放的一双双修旧如新的鞋子,就成了吴森茂这无名无号的小小修鞋铺最能吸引顾客的无字招牌!
两个月前的一天,吴森茂被叫到朱家的北屋。朱富贵盘腿坐在炕桌旁,他老伴儿带孙子在外屋做饭。吴森茂一进屋,朱富贵破例放下了盘着的双腿,虽说没站起来,但这已经是天大的面子啦!朱掌柜让吴森茂在椅子上坐下,脸上露出难得的假笑,吴森茂没有坐。
“东家,有事儿?”吴森茂不冷不热地问。
“没什么大事儿,”朱富贵扬起冬瓜脑袋,故意挑起肉棱子眉,装出笑脸儿说,“森茂哇,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不记得。”吴森茂淡淡地说。
“傻蛋!”朱富贵故作亲热地笑骂道,“咋就忘啦?到今天,你在我这儿整满三年!打从明儿起,叫你正式学艺,再过三年,保你成个好鞋匠!”
说着,朱富贵像变戏法儿似的,一张手,抖出几块大洋,接着一翻手,将大洋拍在炕桌上,还故意捋得大洋摞子“哗啦啦”山响,显得钱很多似的,其实就三块!
“孩儿,拿去吧,明儿歇一天,玩儿玩儿,买点儿当用的东西,后天叫你拜师学艺,要上心,好好干!”
吴森茂没等朱富贵唠叨完,趋前两步,抓起大洋,啥话没说,扭头就走。吴森茂进东屋,一边收拾行李卷儿,一边把在上屋发生的事情,三言两语地告诉李师傅,说他马上就走。李师傅也只说了一句:“走吧,得空儿我去看你。”
等朱富贵下地,穿鞋,赶出北屋,吴森茂已经出院了。朱富贵只听见“咣当”
一声摔大门的声响。
吴森茂离开朱家,径直来到自家门口。他丢下铺盖卷儿,马不停蹄,直奔商场,采办过日子的东西。从第二天起,除了鼓捣三顿极其简单的饭食,就是打扫屋子,糊顶篷,修门面,砌窗台……一切收拾停当,他就琢磨钉个鞋案子。转天早晨,吴森茂把关闭多年的门板和窗板打开,把朝街的玻璃擦得雪亮,在上排玻璃上,贴上事先求人写好的四个纸方——“修鞋补鞋”,于是,吴森茂这个没名没号的小小修鞋铺儿,就算正式开张了。
再过一年,玻璃上的纸方儿被撕掉,窗框上增加了一块长木牌,上边白漆红字,写着“修鞋补鞋绱鞋订做小孩鞋便鞋皮鞋”,但这修鞋铺却仍然没名没号。
1931年,也就是吴森茂二十三岁那一年,入秋后的一个晚上,他特意到馆子要了一桌酒菜,托人捎信儿,把仍在朱富贵那里干活的李师傅请来。俩人面对面坐在炕桌两边,边吃边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吴森茂开门见山,说:“李大爷,咱爷俩不见外,我有啥说啥。我六岁死爹,娘多年守寡,把我拉扯大,后来,实在过不下去了,改嫁去了铁城。娘和后爹都叫我去,我没去。我一个十多岁的大小伙子,不愿当‘油葫芦子’叫别人养活。妈拗不过我,给我留下这两间房,自己带妹妹跟人走了。十六岁那年,经人说和,我进了朱家鞋铺,一干三年,这期间的一切,您都亲见,用不着我说。我吴森茂不会客套,咱爷俩也用不着这些,可我心里明白,我吴森茂能有今天,全靠大爷和几位师傅拉帮。今儿,我请大爷来,不为说‘谢’,要说谢,我一辈子也谢不过来!我今天请大爷来,是要跟大爷商量一件大事,请大爷帮忙,拿主意。”
“森茂哇,”李师傅说,“大爷我没文化,我只会做鞋,能给你拿什么主意?你有啥让我帮忙的,直说吧,只要我办得到。”
“大爷,”吴森茂说,“是这么回事儿,这不,我从朱家出来,这都四年了,从掌鞋,到做小孩鞋,到现在做皮便鞋,混得还算可以,可我不能就这么一辈子零打碎敲哇!单靠我自己两只手,能混出啥名堂?我想图个发展,您看咋样?”
“发展,”李师傅问,“你想咋发展?说说看。”
“我想开鞋铺!”吴森茂斩钉截铁地说。
“开鞋铺?”李师傅吃惊地瞪大眼睛,盯着吴森茂说,“开鞋铺可不容易!森茂,你想过没有,开鞋铺得有本钱:买家什,进材料,雇工,做外件,哪不得要钱,你行吗?”
“大爷,”吴森茂给李志忠斟上酒,说,“这我知道。我是这么想的,这开鞋铺也不能一口吃个胖子不是!得一点儿一点儿来,由小到大。开头干小点儿,我一个人,加个帮手,先干起来。必要的工具,非置办不可;材料,可以买点儿,也可以赊。有批活,放点儿外件,等交了鞋,再给工钱,临时雇帮工,也可以后付钱。忙时就这么应付,淡季俩人支撑着就行。能挣下钱,再往大里干,赔了,左不过再回过头来掌破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本钱么,不瞒大爷说,这四年我也攒下了点儿,不够,再串换着借点儿,我看差不多。难是难,可事情总得有个开头哇!眼下我愁的不是本儿,是找不到好帮手。我今天请大爷来,就是为这。我想请大爷……”
“……给你拿主意?”李师傅听到这儿,已经明白个八九不离十儿,他故意接茬问,“我看不像!听话茬儿,大主意你早拿定了。我估摸着,今天这酒,你不会叫我白喝!我问你,你小子该不会是打你大爷我的主意吧?”
“嘿,嘿……”吴森茂傻笑两声,低下头,假装吃菜。
“森茂,”李师傅盯着吴森茂问,“你这是要把我从朱家挖出来,给你干,是这话儿吧?”
“嘿,嘿……”吴森茂又是两声傻笑。
“小子呵,”李师傅也笑了,“你这手可够狠的呀!朱家的案子上是我当家,我不在,等于拆了他大半个台子。等你买卖做大了,该不会把那老几位也挖过来吧?”
“没准儿,”吴森茂抬起头,一本正经地说,“只要我雇得起,只要他们愿意。”
“好小子,”李师傅一仰脖儿,灌下一盅酒,抹抹嘴,搓着两手说,“我没看错!自你十几岁进店,我就看出你不是等闲之辈: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什么气都能忍,有一股子拗劲,也有志气。行,比我强,到底出息出来了!说吧,啥时候?只要你一句话,我立马儿拍屁股走人!朱大鞋底子那儿,我早呆够了,要不是为了养家糊口,我早不给他干了!”
听完这席话,吴森茂兴奋地跳下炕,一揖到地,说:“大爷,我的好大爷啊,我给您磕一个吧?”
“你小子别跟我来这套!”李师傅也有些动情,眼里热乎乎的。
“好,好,好!咱喝酒!”吴森茂说。
爷俩一边儿吃饭,一边儿又商量了一些开鞋铺的细节。讲明,李师傅明天就跟朱富贵辞活,完事儿,立马过来,但先不讲到哪儿去,编个瞎话,糊弄过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