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树柏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6
|本章字节:12942字
1953年秋,吴柏岁和吴樱子小学毕业,双双考入灰塔中学。这样,明年吴森茂家就有三个中学生了:上初一的吴柏岁和吴樱子,还有初中即将毕业的吴梅龄。
一家出三个中学生,这在鞋料街,乃至整条北顺城街上,都是绝无仅有的。吴森茂这个“斗大的字不识几升”的大老粗,常常因此而受到不少赞许,他自己也为自己能培养出三个中学生而感到美滋滋的。
第二年,也就是1954年,吴梅龄初中毕业。鉴于家庭生活拮据,更主要的是因为自己学习太过吃力,吴梅龄决定不升高中,而是报考中专。因为中专减免学费,食宿由国家全包。这样,吴梅龄既可减轻家里的负担,又能尽早工作,免除学习之苦。吴森茂对大女儿的决定没有意见,但他有言在先:只要他孩子愿意念,不管是谁,也不管他(她)能念到什么时候,他都供,只要他还供得起。而今是大女儿自己不想上高中念,要上中专,他自然不能勉强。再说,大女儿是一番好意,而且很有些忍辱负重,自我牺牲的味道,吴森茂也就成全她了。不过,吴森茂还是反复提醒女儿,要她想好,日后不要后悔,更不能埋怨谁。吴梅龄态度坚决,义无反顾地考取了沈城铁路专科学校。
也就是在这一年,东北人心中的大“英雄”,他们那位位高权重的“高主席”——高岗垮台了。
吴森茂没见过他的这位“高主席”,只听说是国家的副主席,又是东北的什么主席,到底是什么,他也不清楚,也搞不懂。吴森茂还听人说,高岗有个外号,叫“高大麻子”,也许是吧。不过,这也没啥,脸上有点儿麻子,也并不妨碍人家当主席。现在高岗垮了,垮就垮吧,正像他吴森茂不关心台上的高主席一样,他也不关心高岗的下台。
吴森茂爱搬杠,会讲歪理儿,偶尔能说出个道道,十有八九是“狗戴嚼子——胡勒”。不过,吴森茂现在也学乖了,再怎么高谈阔论,也只说给李爱媛一个人听,可不敢在外边胡吣!但是,有时遇到些事儿,他还是憋不住,还要犯他的牛脾气。就说这高岗垮台吧,他就闹不懂,高岗人倒了,和“高岗”牌儿的东西有什么关系?
说是为了肃清高岗的余毒,消除高岗的影响,街道干部走家串户,清理“高岗”牌的东西。偏巧吴森茂家就有一块“高岗”牌的电表,也在清理之列——要把旧表砸了,另换新表。吴森茂一听就火了:“我的电表走得好好的,干嘛砸了?
高岗垮了,我的电表可没垮,用不着换!”
街道干部给他讲道理,说高岗反党,罪不可赦,不能留下他的名字。
“那好,”吴森茂说,“不就是个名字么,我把它糊上,再不行,我把它刮掉,反正我不换。高岗反党,我的电表又没反党!”
吴森茂是够倔的,他到底没有更换这块电表。尽管如此,高岗事件还是让吴森茂感到很不愉快,然而,不愉快的事还多着呐!
不久,政府实行“统购统销”。吴森茂不晓得它的伟大意义,也不十分了解它的具体内容,他只是感觉到,过日子不如从前自由了,买个米面粮油都计数限量。
接着,买布也定量了。吴森茂对这项政策虽然不满,牢骚话说了不少,但他并不十分反对。虽说买东西不自由,但对他家的影响并不大。粮食、棉布虽然限量,但还够吃够穿。吴森茂一向节俭,从不讲究大吃大喝;穿也一样,“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一件衣服,大改小,旧翻新,穿烂了当抹布。这一限量供应,倒对了吴森茂那抠牙鬼的脾气。
紧接着就是农业合作化,刚成立了合作社,又来了一个小社并大社,初级社升高级社,掀起农业社会主义改造的高潮。吴森茂对此根本不感兴趣,他的地早已经分光了,合不合,怎么合,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上边却十分重视这场运动,区里发给各家商户许多论述合作化的大书,叫他们自学,还要定时组织讨论。吴森茂没事的时候,捧着一本儿大书,看着那些似懂非懂的文字,觉得农村搞得挺热闹,但对什么土地入股,按股分红,集体劳动,按工记分之类,他又不甚了了。所以,吴森茂虽然整天抱着书本,但他看书的时候少,胡思乱想的时候多。
一天,鞋料街上的小店主们被召集起来开会,一位公家的干部通知大家,说这条街上的十来家鞋料店的账簿,要由公家派出的会计统管起来。
说到账簿,小买卖铺户,一向不太重视。鞋料街上的这几家小店,账目齐全的不多,满打满算,也不过两三户:一户是郭万宝,他的买卖最大,专门从老家山东叫来个有文化的侄子给他记账,账簿全,账目清;一户是张春生,他文化底子厚,自小出来学买卖,账记得也不错;第三户就得算岳世盛了,他念过几年私塾,记账不成问题,余下的几家就难说了。
就说吴森茂吧,开了几十年买卖,就没建过正经八百的账簿,顶多是随便找块纸儿,也许是哪个孩子没用完的破本,甚至是在日历上,记一下该谁欠谁的,谁该谁欠的,一俟清账,勾掉或撕掉也就算了。什么每天的流水,明细账目,日清月结,根本不懂,反正“一锅搅马勺”,“肉烂在锅里”,自己挣自己花,记不记账有啥大关系?再说了,就吴森茂那小学半年的文化,叫他记账,那不是赶鸭子上架嘛!就是文化水平比他高的李爱媛进门以后,也只能帮他记个大概,拉蛋鸡似的,过后就丢,哪有个什么账啊!其余的几家就更是“马尾儿穿豆腐——提不起来”
了。大字不识的“睁眼瞎”,懂什么记账?“三反”、“五反”的时候,这几家鞋料店都被定成了“基本守法户”,那也不是查出来的——因为好些家根本无账可查,而是凭审查人员的一句话。大概是因为这儿的商户本小利薄,搞不出什么大的“五毒”行为,顶多也不过是缺斤短两,偷税漏税,数额也有限,大估摸地罚点儿款,也就算了,但是运动过后,再这么胡里八嘟地做买卖可是不行了。上边明文规定,各家商户必须建立明细账目,进货要有单据,卖东西要开发票,日清月结。这对商家来说,本是好事一件,进出明白,盈亏有数,做起买卖来,心里也踏实。可是,真做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就拿吴森茂来说吧,卖东西开发票就是个难事儿。十个洋字码好说,“合计(大写)”就不行了,壹贰叁肆……笔画那么多,写起来真费劲,不过,好在只有十个字儿,慢慢学吧。“品名”也好办,有进货单,实在不会写,可以照抄,好在货物有数,日子长了,“照葫芦画瓢”也能画像了。
再说了,真字儿不会写,还有白字呐,“锥子”写成“追子”,“钉子”写成“丁子”,对付呗!最难的是“单位名称”,购货的什么主儿都有,千奇百怪,字数又多,咋填?实在没辙,就只好劳动买主的大驾,请他们自己填写。再说了,吴森茂家里还有好几个学生呐,赶上谁在家不能伸把手?只是月末结账,真把吴森茂难住了。他和李爱媛不会,孩子没工夫,万般无奈,只得求人。求谁,整条街上,会结账的只有那三家,岳世胜年岁大,老眼昏花,慢手慢脚,忙活自己那几本儿账还自顾不暇呐,哪有工夫帮别人?只有郭万宝的侄子和张春生,还能抽出时间,帮忙拢一拢,但那也要等人家自己的账结完才行。加之,结账都赶在月底月初那几天,求他们帮忙的户太多,张这个口求人,真不容易!于是,吴森茂就想到了游手好闲、在家当甩手掌柜的古满月。
古大少过去可是跟他们两口吹过,他小时候念书,有老先生上门教他,有丫环仆役伺候,四书五经背过,诗词歌赋作过,琴棋书画练过,后来又上洋学堂,虽说没念完高中,可也懂些天文地理算数几何。可是,古满月的学问到底如何,谁也没见过。
吴森茂出于无奈,只好请古满月过来试试。没想到,这位往日的公子哥儿还真行,不仅写的一手好字,而且算盘打得连珠响,吴森茂积了数月的乱账,成堆的票据,整本整本的发票,哪消两天工夫,被他理得清清楚楚,算得明明白白,归拢得有条有理。吴森茂这个高兴劲儿,就甭提了!后来,吴森茂每月都找古满月帮他结账,古满月也乐得一显身手,听几句夸赞,还落个好吃好喝好招待。
出人意料的是,这件事经吴森茂一传,倒把个鞋料街轰动了:那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那个差一点儿把小杂货铺搞黄的懒虫,那个靠老婆的山东大煎饼养活的屎蛋,原来是个大秀才!这下,那些为结账犯愁的商户可有救了,纷纷找上吴森茂,托他的人情,请古满月帮忙结账。古满月呐,来者不拒,他不能驳吴大哥的面子,何况这个营生,他不仅干得来,而且也爱干。再说了,到谁家帮忙,谁家能不好生招待,少不得混顿嚼裹,解解馋。只可惜,一个月只有月底那么几天!
现在,上边要派会计,把整条鞋料街的账都统管起来,这还真是件好事儿,至少不用再为账目的事情犯愁了。只是,吴森茂有些替古满月惋惜:“才风光了几天,完了,吃蹭,也吃不成了,这都是命呵!”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吴森茂正在柜台里边收拾货物,没想到古满月来了。只见他上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黑裤子,黑皮鞋,稀薄的头发,梳得倍儿齐,进门一声“大哥”,冲里屋一声“大嫂”,礼数不缺。吴森茂没在意,以为他的古老弟没事可干,又来串门子,便随口答了一句:“满月来啦,屋里坐,我就来。”
“不了,我先看看。”古满月说。
古满月往常来,总是打个招呼就奔里屋,等吴森茂和李爱媛进来陪他说闲话,从不进柜台转悠。这回不同,古满月不仅没钻里屋,反而倒背着手,东瞧瞧,西看看,迈着四方步,踱到柜台里边来了。吴森茂对此,大惑不解,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古满月。
“吴大哥,把账拿出来,让我看看。”古满月说着,来到账桌前,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坐,一只手弹着桌面,两眼瞅着天花板。吴森茂见状,大吃一惊,心说:
“今天这是怎么了,这小子犯神经,跟我拿大!”但他嘴上却说:“还没到月底呀,不是结账的时候。”
“不是结账,是看账,”古满月拉长声儿说,“随便看看。”
“随便看——”吴森茂莫名其妙。
“哈,哈,哈!”古满月跺脚拍桌子,一阵大笑。
吴森茂呆若木鸡。古满月突然跳起,拉着吴森茂往柜台外边走,又把他推进前里屋,边推边说:“怎么样,大哥,把你唬住了吧?”
“怎么回事?”吴森茂仍感惊魂未定,“你这是搞啥名堂?”
“大哥,”古满月把吴森茂按到炕沿上坐下,他自己站到地上,一边搓手,一边高兴地说,“让我管账啦,管咱这条街!”
“什么?”吴森茂似乎明白了,“这么说,前几天上边说的统管会计是你?”
“是——是我。”古满月这时显出腼腆劲儿了。
“哎呀,天哪!”吴森茂转惊为喜,“古老弟,你这下子可出息大发啦,没想到,真没想到,这统管整条街的大会计,竟然是你!我说古老弟今天怎么这么神气,原来……”
“大哥,”古满月说,“我那是逗你玩儿,在大哥面前,我敢神气?”
“咱不说这个,”吴森茂说,“你快坐下,给我说说,你是怎么当上这大会计的。”
“快说说。”李爱媛听见前边大呼小叫,也凑过来了,“我给你们沏水。”
“我今天来这儿,”古满月说,“就是要告诉大哥大嫂,我是怎么当上这统管会计的。说来,我这‘官儿’,还是大哥你给的。”
“我?”吴森茂点着自己的胸脯,不解地问,“我这么个大老粗,能封你这统管会计?”
“唉,说来话长,”古满月说,“没大哥提携拉帮,哪有我今天?”
于是,古满月便开始给吴森茂夫妇说“因果”:
原来,自打建账起,上边的税务部门就开始不定期地查账。一般是,隔个三两个月,上边就下来人,把各家商户的账拢起来,拿到区里去查看,过后再送回来。
区里查账的是税务局的一个科长,姓曹。据曹科长后来对古满月说,他查了几次,发现鞋料街的账,记得十分蹊跷:除了郭万宝等三户记得好,结得清;其余各户都是记得乱,结得好,而且,从这些家结账人的笔迹看,工整清秀,一模一样,所以,曹科长断定,帮记乱账的各家鞋料店结账的,是一个人,而且还是个大能人。
于是,曹科长命令收账的区通讯员,暗中察访此人。
通讯员在下次收账本时,一访听,没费劲儿就问清楚了:帮他们结账的人叫古满月,是当街一家煎饼铺的小掌柜。于是,有一天,区税务局的这位大科长亲自出马,登门拜访古满月。稍加询问,曹科长便认定,古家两口是自己人,是党在鞋料街上的依靠对象。孙月娥自不必说,老区妇女、党员、妇救会主任、支前模范,古满月虽是旧官宦家庭出身,可是解放前早已沦为穷光蛋,算是城市赤贫、地道的无产阶级。难能可贵的是,古满月还是知识分子。在共产党的队伍里,不乏知识分子,但他们大都出身不好,而在党的主力——无产阶级里,又大都没有文化,所以,古满月这个有文化的无产阶级成员,在曹科长的眼里,就成了这支队伍里的凤毛麟角。可惜的是,古满月还没有参加革命,因为他没有接受过革命的熏陶,阶级觉悟不高。于是,曹科长便和孙月娥一起,联手对古满月进行阶级启蒙,提高他的革命觉悟,千方百计要把他拉到革命队伍中来。
古满月这个人,自小懒散惯了,而且对政治向来不感兴趣,按他自己的本意,他是不愿革命的,也不想出去工作,就像现在这样,当个小煎饼铺的甩手掌柜,自由自在,挺好,可是,古满月架不住家里家外的两面夹攻。曹科长暂且不说,就说孙月娥吧!自从见过曹科长,听了他给她和古满月戴的“高帽”,她就像疯了一样,一天到晚说个没完,又是批评教育,又是启发引导,把山东老家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全搬出来了:什么送子参军,送郎上前线;什么独轮车推出了鲁南大捷,拥军鞋锳出个新中国……
“你看把她能的!”古满月越说越来气儿,“她和那个姓曹的,一唱一和,有说有笑。依我看,他俩倒很般配,像一家子,我倒成了外人儿。你们听曹科长说的那话:‘大妹子,满月不出去工作,你别叫他上你的炕。’这——这叫人话吗?”
吴森茂和李爱媛听了,不禁哈哈大笑。
不管怎么说吧,最后古满月还是答应了。于是,曹科长送他进了一个什么“工商管理干部学习班”,集中学习一个月,半天学政治,半天学业务,晚上自由活动,但平日不许回家。就这样,古满月被“熏陶”了三十天,昨天才回家,今天就到他吴大哥这“诉苦”来了。
吴森茂听罢古满月的牢骚话,站起身来,搓着手说:“老弟,这是好事儿呀!
曹科长那叫‘慧眼识英雄’。他上门找你,那是学诸葛亮,‘三顾茅庐’,叫你大展宏图。至于弟妹,无非是望夫成龙,让你给她长脸,无可指责,无可指责呀!你看,一个扶你上马,一个马上加鞭,他们可都是在帮你,叫你出人头地,你可千万不能错会了他们的好意!现在就看你的啦,老弟,借此东风,你可要青云直上啦!”
李爱媛也为古满月高兴不已。可是,古满月自己却高兴不起来,他心里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满月呀,”吴森茂劝道,“这可就是你的不是啦,这个统管会计你若是再干不好,那你可就真成了‘扶不起的阿斗’!”
“是呵,大兄弟,”李爱媛也帮忙劝解,“谁不想出息自己?这可是百年不遇的好机会,你该高兴才是!”
“我高兴不起来。”古满月讷讷地说。
“那是为啥?”吴森茂问,“总得有个理由吧!”
“为弟妹和曹——”李爱媛瞎猜。
“不,不,”古满月忙作解释,“不为他们,我——我——”
“说呀,到底为啥?”吴森茂和李爱媛齐声问。
“我是为——你们!”古满月吞吞吐吐。
“为我们?”吴森茂和李爱媛目瞪口呆。
“是这么回事儿,”古满月开始解释他不高兴的原因,“我从曹科长的几次谈话里,从学习班老师的政治课里,还有首长在学习班毕业典礼上所作的报告里,听来听去,总觉得他们是要整治你们。噢,当然不是专指大哥大嫂,是指资产阶级。”
“是这样!”吴森茂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