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树柏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6
|本章字节:12160字
初冬的一天,天气格外晴朗。
连续多日,顿顿棒渣粥,吃得几个孩子见饭就皱眉。李爱媛心疼孩子,狠了狠心,中午蒸了一锅二米面(棒子面掺白面)馒头,炖了一锅白菜土豆。虽说也是粗茶淡饭,但在当时,这已经算是精食美味啦!全家人在后屋,围着炕桌吃饭,吃得那叫香!突然,后院传来一声叫喊,听动静,是西邻张春生的声音。吴森茂一时没听清,刚要下地去问,隔墙又传来一声大喊:“吴大哥,快去看,八路进城啦!”
这回吴森茂听清了,他急忙下地,穿上鞋往外跑。几个孩子也丢下饭碗,吵吵闹闹地要下地。李爱媛不知外边的情景,不想叫孩子出去,但她拉住这个,跑了那个,顾了小的,顾不了大的,转眼间,全跑光了,她也只好跟出去。
大马路上空空荡荡,连个人影也没有,街两边的住家铺户门前,却涌出了许多人。他们三三两两地站在自家门口,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目光一律朝西。吴森茂来到门外,也下意识地随大家往西看,只见街西口一片土黄。密扎扎、乱哄哄的人群,把整个十字路口,挤得水泄不通。土黄色的人群中,有星星点点的亮光在闪烁——那显然是阳光下的刺刀。人群中还有几辆绿色的大卡车,车上也都坐着兵。
“这就是八路?”吴森茂想着,回手掩上板门,向张家窗下凑去。那里已经聚起一伙人,其中就有张春生,还有岳世盛和于大明兄弟俩。吴森茂和他们点头招呼,问:“啥时候进来的?”
“不清楚,”张春生说,“我喊你的时候,街上已经满是人了。”
“这么快,”吴森茂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有啥动静?这边降啦!”
“那可是几十万大军!”
“全部美式装备!”
“八路可都是土枪土炮!”
“‘三八’大盖儿都少见!”
“真他妈的!”
……
几个人一递一句地议论着。
“这么说,这些碉堡就白修啦!”吴森茂说着,用手往西一指,西边的碉堡被人群遮挡,根本看不见;往东一指,东边十字路口的碉堡在阳光下泛灰白色,像个死乌龟壳。吴森茂这扭头一看不要紧,正好发现自家的板门半开着,四五个脑袋,由大到小,上下一串儿,正挤在那里往外偷看。吴森茂朝脑袋串儿一瞪眼,大吼一声:“滚回去!”
脑袋串儿没了,板门关上了。
“那碉堡,结实!全是洋灰灌的。”
“钢筋,水管子粗!”
“几炮打不透。”
“打不透!”
“这要是在里边架上机枪,还想过去?”
“过不去!”
“还有城墙,那上边那枪,那炮,就西边这点儿人……”
“一个剩不下。”
“剩不下!”
“一枪没放!”
“真他妈怪!”
……
几个人正自议论,猛然见马路中央,有一个人,自西向东走来。他们立时停止议论,都把目光集中到来人身上。只见此人,身材矮小,胖鼓伦墩,光着秃头,敞着土黄色棉袄大襟,右手拎一把驳壳枪,枪把子上系着一尺多长的红绸子。他迈着大步,摇着膀子,走在马路中间,好像在说:“大沈城,我的啦!”走到切近,吴森茂听出,这个八路是在抱怨:这么大个沈城,居然找不到一辆车,这算什么省城?浓重的南方口音,夹杂着“老子”、“娘”和哇、“蛋”的骂人话,听起来叫人别扭。人过去了,“娘老子”和“蛋”还留在后边……
“这就是八路,这就是共党?”人们不约而同地都在琢磨这个问题。
实则,他们对这个问题,也并不十分在意。他们是市民,厂主或商人,只要能叫他们过上安生日子,谁来都无所谓。国民党也好,共产党也好,反正都是中国人,又不是洋鬼子,再怎么折腾,沈城还是握在中国人手里。外国人又怎么样?小日本来了,还不是当了十四年亡国奴?小老百姓有啥办法?恨归恨,光恨有什么用?小日本不是他吴森茂这样的人恨跑的,是叫苏联人打跑的——当然啦,也有人说,小日本是老美丢原子弹炸跑的,不管怎么说,反正日本人跑了,中国,又是中国人的了。至于谁上台,那全是天意。老蒋不好,可也没把他吴森茂怎么着,买卖虽然不景气,他一家也没饿着。共产党好坏,他不知道。他们不是才来嘛,共产党的日子他还没过过呐,过了,不就知道啦!国民党不是谁的姐夫小舅子,共产党也没抱谁的孩子下井。老蒋败了,是他无能,活该!老毛胜了,那是本事,天意人心!给共产党当顺民,未必比给国民党当顺民差。等着瞧!
晚半晌,人们又在张春生家窗前聚拢起来。毕竟又是一次改朝换代的大事件,众人难免议论纷纷。要唠的嗑儿很多,眼下最热门的话题,莫过于“国民党的飞机大炮,为什么打不过共产党的小米加步枪?”吴森茂自有其不同凡响的高论:
“依我看,这里边有鬼。”
“什么鬼?”人们不约而同地问。
“你们想呵,”吴森茂煞有介事地说,“就凭国民党的装备,打不过共产党?新一军我见过,一色美国卡叽布的新军装,黑皮鞋,绿钢盔,美式卡宾枪,一‘突突’一大片。行军坐十轮大卡,上有飞机,下有坦克、大炮……你们再看八路!”
吴森茂说到八路,直摇头。他身边的人,也一个劲儿地撇嘴。不用说,是觉得八路太惨了,别说武器七齐八不齐,根本不能和国军相比,就看那穿戴吧,撅腚棉裤,破棉袄,老棉鞋……“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来!”
“怎么国民党的军队,就打不过土八路呢?”吴森茂自问。
“是呵,咋就打不过呢?”大家追问他。
“几万,几十万的被缴械,”吴森茂故意卖关子,“别说是人,还有枪有炮,就是赶鸭子,几十万只,也得赶几天,怎么说‘包饺子’,就被八路包了呢?”
“是呵,咋就包了呢?”大家问。
“就说咱沈城吧,”吴森茂仍不作答,继续说,“你们都眼见,那地堡,那炮楼,那掩体,修了多少?成千上万!我修过,去了二十来天,那个结实,别说八路没炮,有炮也轰不动!还有这城墙,啥工事能比?别说上边还有枪炮,就叫你们随便爬,你们爬得上去?不信,谁爬一个,我看看!”
“说的是呐!”大家也有同感。
“结果呢,”吴森茂越说越玄,“一枪没放,丢了,甩了,白给八路了,你们说,这里有鬼没鬼?”
“啥鬼,你倒是说呀!”大家急着问。他们全都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准备听这里边的“鬼”。
“依我看呐,”吴森茂诡秘地说,“这鬼就是——老蒋和老毛可能是一伙的!”
“咳——”大家全笑了。
闹了半天,就这么个“鬼”!合着老蒋和老毛打了几十年,死了不知多少人,到头来是假打!这不是“狗戴嚼子——胡勒”,“猪八戒耍耙子——瞎抡(论)”吗!
“你看,你看,”吴森茂急叨叨地说,“你们笑啥?听我把话说完嘛!”
“好,你说,你说。”人们忍住笑。
吴森茂进一步“胡勒”道:“说书的常讲:兵不厌诈。打几十年怎么了?你们咋知道他们当初不是串谋好了?一个充红脸儿,向老美要枪,要钱;一个充白脸儿,反美,反蒋。到战场上,老蒋来个佯输诈败,把东西丢给共产党,回头再要,再丢——等于把东西从老美那儿要来,转手交给共产党。共产党是什么人?中国人。两拨中国人这么一打,美国的东西,落到中国了。等东西捞足,不打了。这就叫‘国共合作’,听说过吗?谁敢说,将来他俩不会平分天下?到那时,老美知道上当,晚啦!”
吴森茂这通云山雾罩的胡侃,弄得大家晕得乎的:信吧,觉得有些太玄;不信吧,一时又没有用以反驳的证据。在这帮人里,还真找不出第二个侃家,能把“国民党为什么打不过共产党”的“道理”,说圆乎喽!
沈城国民党守军投降,共产党的八路军进城,从国民党的角度来说,这叫沈城“失守”,但从共产党方面讲,叫“解放”,八路也有新的称呼,叫“解放军”。
沈城虽然解放了,但才“解”一天,还没什么变化,依然是座“死城”,而人却真的被“放”了——敢出来了。街面上的人,明显增多,这似乎又给这座百业俱废的死城,带来了一丝活气。不管怎么说,仗,不打了;围,解了。这总是好事,起码不会被打死,也不会被困死了。沈城解放,人们最为关心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找吃的。解决这个问题,或许就是沈城的新主儿最好的“安民告示”。还不错,粮食问题很快就解决了。
然而,就在人们刚刚踏出家门的第二天,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有人发现,城东的天空中,出现了许多白色的烟圈,高高的,圆圆的,大大的,在蓝天的映衬下,经久不散。一人发现,大家争看,很多人涌上马路,个个朝东,抬头望天。一会儿,白烟圈附近,开始出现草帽大小的黑烟团儿,而且越来越多。人们不晓得这是咋回事儿,都在好奇地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突然“轰隆隆”连声巨响,震得破房掉瓦,玻璃粉碎。正在仰头望天的人们,一下子被吓蒙了,不知如何是好,个个呆若木鸡。又是一阵“轰隆”声——突然有人大喊:“轰炸,飞机轰炸!”
一个人喊,大家都跟着喊;一个人跑,大家都跑。一时间,大街上鸡飞狗跳,哭爹喊娘,乱成一片。本街的人,往家跑;过路的人,四散奔逃。人挤人,人撞人,掉帽子丢鞋。有些人干脆往地上一趴,两手抱头,屁股撅老高……
正在门口看热闹的吴森茂见此情景,二话没说,拉起身边的孩子就往屋跑,边跑边叫李爱媛,全家人推推拉拉,一起挤进防空洞。过了好一会儿,只听见断断续续的“轰隆”声,却没见房倒屋塌,烈火浓烟,甚至连自家玻璃也没碎一块。
“不行,不能这么干憋着,”吴森茂说,“我得出去看看。这叫啥事儿?你们先别动。”
吴森茂钻出防空洞,来到门外一看,好嘛,街上又站满了人。一个个悠然自得地欣赏着天上的白圈儿黑烟儿,听着东边“隆隆”的声响,交头接耳,谈笑风生,像没事儿似的。
“得,”吴森茂叹口气,自言自语,“这不是自己吓唬自己么!”
吴森茂转身回去,叫出地窖里的家人,自己出去继续卖呆儿。大约又过了一个点儿,“轰隆”声停止了,人们渐次散去。碧蓝的东方天际,白烟圈变形,黑烟团散开,很快形成一片散乱的烟云。
乱了半天,人们不仅没挨炸,甚至连个飞机的影子也没看到。下午,消息传来,说挨炸的是东郊兵工厂。东郊兵工厂?人们一想,那儿离顺城街起码有三十里地,这不是虚惊一场么?虚惊虽然是虚惊,但毕竟是一惊。沈城的老百姓还从未听到过这么大、这么长时间的爆炸声呐!再说,谁又知道,炸完兵工厂,还炸什么?
有人说,飞机只炸军事目标,不炸老百姓。可啥又是军事目标呢?兵工厂是,其他工厂是不是?沈城的大工厂多啦!市府大楼算不算?那可是沈城的首脑机关,心脏!提起市府大楼,顺城街的人们脸都白了。市府离这儿才三站地,电车的三站,可不是三十里!炸弹没长眼睛,飞机拉没准儿,屁股一歪,就许差出几里地去。若是真炸市府大楼,那和炸他们可就差不多啦!他们越想越怕,由怕而怨,由怨而恨,他们开始骂街了:“老蒋真操蛋,净来这‘马后炮’,有本事当初打呀!
干嘛一枪不放,把个大城白白丢给人家,现在来炸,顶个屁用!”
一个人骂,大家都跟着骂。其实,老蒋挨骂才冤枉呐!当初不打的哪是他呀?
他巴不得他的国军能好好打一仗,把共产党全打光才好,就是打不赢,也要来个玉石俱焚,杀身成仁什么的,表示为党国效忠,是他的国军不争气,是沈城的守城官兵不愿打,这才保住了大沈城。当然,这里也有八路的一半功劳,人家围而不打,若是他们硬打强攻,沈城也早平了,还用他来炸?老蒋的心思,可想而知:“我保不住,也不留给你。我炸平它,咱谁也别要!”所以,老蒋每丢一个城市,事后都要炸一通。老一套啦,没什么新鲜的!
人们看了几天烟儿,听了几天响儿,腻了。老蒋炸了几天,觉得心满意足,也就不炸了。
危险一过,老百姓又有心思闲扯了。有人说,老蒋还不错,够哥们,不炸老百姓,但也有人说,老蒋的心没那么好,他不炸,是因为他没那么多炸弹,要是有,他非把沈城炸平不可,他绝不会因为怜惜老百姓,就把沈城这样的大都会,原封不动地留给共产党!看来,老蒋和老毛是货真价实的死对头。他俩不可能合谋从美国佬那儿骗东西,这不明摆着么,当然,更谈不上什么平分天下。相反,共产党还要“打到南京去,活捉蒋介石”,“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可见,不论是老蒋,还是老毛,都不给吴森茂面子。他这回是栽到家了,他的那套歪批国共合作的“理论”,只能成为人们的话把儿和笑柄,难怪吴森茂这几天见人,总是讪巴达的。
不管怎么说吧,仗是不打了,飞机也不炸了,沈城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沈城解放了,对顺城街的人来说,这被解放的感觉,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真正被解放的,倒是那些孩子。以吴家来说,自打逃兵灾回来,他们基本上就没出过门,先是怕打仗,后来是躲炸弹,他们整天被圈在家里,哪儿也不能去。吴森茂没事干,窝在家里,像门神似的努着大眼睛,盯着他们。现在天下太平,吴森茂又出去张罗开买卖的事了。“门神”一走,“小鬼儿”可就翻了天!说起吴家的小鬼儿,实际上就是指柏岁、樱子和槐寿三个。大姑娘向来不出门,她除了帮母亲干活,整天就是抠书本,就这么头不抬,眼不眨地看,也只能混个班里的下中等——梅龄念书太费劲!松年呢,生性木讷,少言寡语,不爱动弹,喜欢一个人看闲书,或是画点什么,学习么,还可以——上中等。只有柏岁,从来不看书,却年年考第一。樱子呢,也不看书,但家里对她要求不高,能及格,不留级就行。槐寿也一样,能跟上班就行。这三个孩子,正是“七八岁讨狗人嫌”的时候,被圈了几个月,憋坏了,这一“解放”,可自由啦!三兄妹整天不着家,不饿急了不回来,不到天黑不进门。偶尔中间回来一两次,也是来去匆匆,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干什么。然而,等到李爱媛发现他们干什么的时候,事情已经到了几乎无法收拾的地步,以至于吴森茂不得不亲自出马,处理此案。
事情的由来是这个样子的:这天,吴森茂早早出去了,三个小的吃完早饭,拿着空书包出去了,中午回来,急匆匆,直奔后院,“嗵嗵嗵”上楼,半天才下来,吃完中午饭又走了。后半晌回来一次,藏藏掖掖地穿过堂屋,钻进地窖去了,过会儿出来,又走了,直到天黑。仨孩子鬼鬼祟祟的行藏,引起了李爱媛的怀疑。晚上,她偷偷告诉吴森茂,说三个小的一天到晚在外边跑,不知干什么,好像在往家搬腾东西,几天了,天天如此,该问问。吴森茂说他太忙,明天还得出去见人,叫李爱媛先看看,没什么就算了,有事儿再说。第二天,三个孩子走后,李爱媛先下地窖,搬开破烂东西一看,直吓得目瞪口呆!原来,地窖早已成了他们的军火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