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树柏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6
|本章字节:12272字
李爱媛没敢多看,更不敢动。她返身出来,又爬上楼,掀起鞋材料堆再看,也是武器弹药。李爱媛一屁股坐到地下,浑身打颤,腿都软了,差一点儿下不了楼。中午,三个孩子回来,立刻叫李爱媛按住了,一搜,好家伙,一人半书包子弹。李爱媛脸儿都白了:“我的小祖宗啊,你们这是找死啊,哪儿弄来的?”
柏岁想解释,李爱媛拦住他说:“你别跟我说,等你爸回来,你们跟他说。说得过去,最好;说不过去,让他收拾你们。这回,他扒了你们的皮,我都不管。你们也太大胆啦,这些东西,你们也敢往家拿?”
过午,三兄妹被关在家里,哪也不叫去,只等吴森茂回来,接受审判。
晚半晌,吴森茂回来了,听完李爱媛的“陈述”,又看了看那三书包子弹,二话没说,直奔小楼和地窖,从这两个地方搜缴的武器弹药计有:装在破木箱里的迫击炮弹六颗,大小手枪四支,各种子弹四鞋盒子,各色火药三瓶子(说明:是和暖壶差不多大小的玻璃瓶子)。这还不包括李爱媛中午当场人赃俱获的三书包子弹,和无数的空子弹壳。吴森茂顾不得审问孩子,赶紧用报纸把四支手枪包上,藏在衣服里,偷偷摸摸地丢进东胡同的公厕。令吴森茂惊讶的是,大便坑里已经有了几支手枪和一些子弹,黑暗的墙角里,还戳着几支大枪,堆着不少子弹。晚上,吴森茂又摸黑儿将炮弹连同木箱一起,丢进了西胡同的阳沟里。第二天一大早,吴森茂特意到阳沟边看了看,那儿的深草里,除了他扔的破箱子,还有许多花花绿绿的炮弹,各种枪支,以及无数的子弹,有几支枪,还被砸坏了,或者扭弯了枪管儿。
吴森茂看到这个情景,不禁暗自纳闷:“我整天在外边跑,怎么就没注意这些东西?”
其实,八路进城后的那几天,沈城到处都是被丢弃的武器弹药,除了厕所和阳沟,小胡同的犄角旮旯,荒僻的城墙根,瓮城的城角,破败的城墙上边,到处都是,郊外就更多了。只不过,吴森茂外出办事,走的都是阳关大道,而且来去匆匆,自然难见这些东西。
吴森茂想,他今天哪也不去了,就在家审问这三个亡命徒,好好给他们松松皮,拿拿隆。可是转念又想,自己一打,孩子准哭,惊动了邻居,咋说得清啊?干脆,和平谈判吧!吃完早饭,吴森茂盘腿往炕边一坐,脱下鞋放在身边,大鞋底子亮在外面,以示威慑。他把仨孩子叫到面前,命他们立正站着,开始审讯:“说吧,咋回事儿?”
地上没人吭声。
“说呀,这么多东西,哪弄来的?”
“到处都是,捡呗!”柏岁代答道。
“捡呗?”吴森茂拿出第二问,“捡它干啥?”
“倒药,攒壳儿。”还是柏岁代答。
“也攒弹头。”樱子补充说。
“倒药?什么药?攒壳干什么?”吴森茂被儿子牵着走了。
“药就是药,子弹、炮弹里边都有。”柏岁说。
“倒它干嘛?”吴森茂问。
“玩儿,放哧花。”柏岁答。
“啥哧花,咋玩儿?”吴森茂问。
“就这样!”樱子站出来了。
樱子从兜儿里捏出一点儿黑面面儿,撒在地炉子盖儿上,那儿立刻火花频闪,“哧哧”作响,紫莹莹的,还挺好看。
吴森茂刚要喊“好儿”,一想不对,这是审问呐!于是重新板起面孔,问:
“那攒壳和弹头儿干什么?”
“卖钱。”柏岁答。
“不是。”樱子纠正道,“是‘破铜烂铁换糖稀’!”
“噢——”吴森茂明白了,“我再问你们,药,在子弹里,咋倒?”
“弹头儿一别就下来,”柏岁说,“就倒呗!”
说着,柏岁拿过一颗步枪子弹,把弹头插到炕檐下的砖缝里,一别,弹头下来了,弹壳里是满满的黑药面儿。
“你小子别胡来,”吴森茂叫道,“看炸喽?”
“炸不了,”柏岁指着弹壳说,“不撞火门儿不炸!”
“那炮弹呢?也有火门儿?”吴森茂问。
“哎呀,”柏岁有点不耐烦,心说:“啥都不懂,还审我们哪?”但他还是作了解释:“炮弹没火门儿,头儿上有引信儿。我们捡的都没引信儿,炸不了。”
“我再问你们,那枪呢?你们捡它干嘛?”吴森茂继续审问。
“小枪,好玩儿。”还是柏岁回答。
“枪好玩儿?”吴森茂来火了,“你个小兔崽子,到处放枪?”
“不能放。”柏岁说。
“为什么?”吴森茂问。
“没子弹。”柏岁说。
“胡说!这是什么?”吴森茂指着满书包子弹问。
“装不进去。”柏岁说,“没那么小的。”
“你还敢顶嘴?”吴森茂说着,抓起大鞋底子,“怎么,有小的,装得进去,你就打?”
“不是说了吗,没有!”柏岁连眼都不眨。
柏岁早看出来了,他老子今天怕得很,绝不敢大折腾。果不出他所料,吴森茂又把鞋放下了,说:“好,好,好,今天我先不打你。你们三个,都给我记住,以后不许再往家拿这些东西,再叫我看见你们往回拿,看我不剥了你们的皮!”
说完,吴森茂走了。
嘿,这兄妹仨这个高兴啊,就甭提了。今天不仅没挨揍,而且没把弹药没收。
只要不再捡炮弹、捡枪,估计捡子弹和倒药,还可以继续,这真叫他们喜出望外。
然而,仅仅又过了一天,像被一阵风吹跑了似的,随处可见的枪支弹药,一夜之间全没了,再也见不到了,接着便是贴满全城的收缴枪支弹药的《告示》。
吴家没有枪支,也没有弹药,有的只是不在收缴之列的哧花药、空子弹壳和废弹头。而且,没两天,弹壳和弹头也没了,它们都变成糖稀了。
这时候,街上的国民党大兵突然多起来了——当然是没了枪,扯下青天白日徽章,但还穿着军装的大兵,即不是兵的兵。他们常常在街上问路,找吃饭的地方。鞋料街上,不乏头脑灵光的商人,他们看出这是赚钱的好机会,于是,就有人在自家门口摆起了小摊儿,卖窝头、小米粥、咸菜,掏大兵的腰包,赚“解放钱”。所谓“解放钱”,意思和人们常说的“发国难财”差不多,就是借机会发财。你想啊,八路不来解放沈城,哪来的这些国民党降兵。不过,想在他们身上发财,不可能,只能赚几个小钱。更主要的意义,还在于试探和热身。干几天,看看共产党有什么反应,怎么管。长时间战乱,买卖关张,一切都生疏了,先干点儿小活,练练,为重操旧业做准备。反正也用不了多少本儿,干不成,也没什么损失。于是就有人干起来了。一家干,大家都跟着干。这叫“前边的乌龟爬着走,后边的乌龟跟着爬。”一两天工夫,鞋料街支起了一溜十几家粥摊,鞋料街一下子变成了粥摊街。
吴森茂也是其中之一,他家门前摆起两张方桌,几把椅子、条凳,蒸一屉窝窝头,小铁炉子上熬着棒渣粥,老咸菜条子随便吃。李爱媛忙里,吴森茂忙外,孩子跑腿搭下手,生意还不错。
于是,鞋料街顿时热闹起来,整天闹闹嚷嚷,人头攒动,卖什么的都来了。卖烟卷洋火的,卖旧衣服的,卖烧饼、果子、油炸糕的……还有买钱卖钱的,他们嘴里喊着“大头小头”,手里的银元抖得“哗啦啦”响,好像是拿银元换纸币,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换,怎么赚钱。反正“鸡有鸡道,狗有狗道”,大家都是冲着大兵的兜儿来的。大兵也不含糊,他们也有自己的赚钱方法。他们卖军毯,卖大衣,卖美国军靴、美国打火机……只可惜,没几天,大兵过完了,粥摊陆续撤掉,小贩也不来了,鞋料街又平静了。
事后,人们不免议论起来:八路进城,国民党的几十万守军一下子全没了,他们都到哪儿去了?干什么去了?怎么突然又出现了?这到底是咋回事?有明白人说,这些日子,国民党降兵全叫八路集中起来,“洗脑”去了。洗完脑,愿留的,参加解放军,上前线,去解放全中国,活捉蒋光头;愿走的,就地遣散,发给路费。鞋料街的粥摊和蜂拥而至的小贩,就是瞄着他们的遣散费来的。这些大兵背井离乡,扛枪打仗,谁也没随身带着锅灶,回家的路上,总得找个吃饭的地方,这就是鞋料街上支粥摊的由来。可这些人只不过是一走一过,没几天走完了,粥摊自然也就散了。
不是兵的散兵过完,开始过解放军的大部队。宽阔的北顺城街大马路上,一队队解放军,排着整齐的队伍,肩着步枪,扛着轻重机枪和迫击炮,迈着“咔咔咔”
的整齐步伐,由东向西走,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一天要过几次。每次过兵,顺城街的老百姓都要出来看热闹。他们三五成群指指点点,品头论足,议论纷纷。赶上开赴前线的队伍高兴,就兴许给路旁的观众“来一个”——唱支歌。走在队伍旁边的官儿,喊几声“一二一”调整好战士的步伐,起个头,队伍就唱起来了,什么“想钱,想钱,想钱”,什么“三只鸡,八头猪”,人多声杂,也听不出个个数。
不过,调子还算可以,蛮好听的,再和上“咔咔咔”的脚步声,还真叫人长劲!
有时听得不过瘾,路边的人就会鼓掌,要求后边的队伍也“来一个”。有时队伍闷头走,路边的人就会喊“来一个”。一个人喊,大伙也跟着喊,还一个劲儿地鼓掌。队伍就可能应邀,真的“来一个”。当然,也有不理不睬,只顾赶路的。总的来说,气氛还不错,满和谐、满欢快的。而且,听得次数多了,歌词儿也辨清了,原来人家唱的不是什么“想钱”,是“向前”,就是前进,当然也没有什么“鸡”
和“猪”,而是“三个纪律”和“八点注意”,讲的都是约法三章,秋毫无犯之类的事儿,还挺可老百姓的心。
在路边的旁观者中,自然也少不了张春生窗前的几个人,他们之中就有吴森茂。
一天傍晚,街上又过兵了,大家照例出来看热闹。张春生家窗前和往日一样,又聚起了五六个人,其中也包括吴森茂。几个人一边卖呆儿,一边闲扯。突然,从行进的队伍中,走出三个人来。头里的一个,身带短枪,显然是个官儿,他身后跟着两个背大枪的兵。三人离开队伍,走上人行道,直奔张家而来。那个官儿来到几个人面前,扫视他们一眼,抬手一指,两个兵上来,架起吴森茂就走。其他人不知吴森茂犯了啥事,全吓傻了。只见当官的向身后的吴森茂一指,对大家说:“你们都是他的邻居吧?请你们告诉他的家里人,就说我们请他去支前,过几天就放回来,不用担心。”
说完,官儿赶队伍去了,吴森茂则被裹进队伍里,早已不见踪影。张家窗前的人一哄而散,只有张春生等几个近邻去吴家作传声筒,他们几乎一字不差地转告了解放军的话。李爱媛听了感到莫名其妙:“支什么钱,给谁支钱?”
“不是支钱,”张春生急叨叨地说,“是支前,就是支援前线打仗!”
一听说“前线”和“打仗”这两个字眼,李爱媛差一点儿晕过去,接着便是号啕大哭,嘴里不住地唠叨:“完了,完了,这可咋着,这可咋着!”
张春生忙做解释,说支前不是上前线,更不打仗,而是像拉夫,帮军队干活,过几天就回来。他还反复强调,这是人家的大官说的,肯定算数。
李爱媛哭起来没完,众人百般劝解,直到她不哭了,人们才相继回去。
从此,这一带的人家,再也不敢出去看过兵了。
吴家更是大门紧闭。李爱媛整天以泪洗面,吃不下,睡不着,一天到晚唠唠叨叨,半疯似地磨叽那几句话,无非是:一个家,没了主心骨,这日子可怎么过?孩子他爸没离开过家,一个人在外边,咋受得了?八路真够狠的,这么两步路,咋不叫回家看一眼,说句话?老吴也真是的,不老实在家呆着,没事看什么过兵,闲的!可一块儿看过兵的,起码有五六个,咋就偏把他抓了呢?也难怪,他郭大爷和岳大爷都老头子了,他张叔虽然年轻,可麻秆似的;于家哥俩,一个矮胖,一个罗锅——这里边,还真就他爸像个样,人家不拉他拉谁?要真是拉夫倒也罢了,左不过受些苦,挨些累,总还能回来,可几时才能回来啊?支前,“前”在哪儿?“支”
到啥时候是个头?再说了,要不是拉夫,是抓兵咋办?天呐,可别叫咱家老吴去打仗,枪子儿没长眼睛——菩萨保佑,解放军说话算数,支前就是支前,我们愿意支,支到哪儿都行,就是别叫老吴扛枪打仗。那位官儿呵,你老金口玉言,说过几天放他回来,就过几天放他回来,到时候我替你烧高香,求菩萨保佑你官上加官,连升三级……
李爱媛整天魂不守舍,一惊一乍的,睡觉都不安稳。孩子们也被闹得没了玩的心思,连话都少了。整个家,死气沉沉,白天不开门,天没黑就睡觉。所幸的是,邻居们天天有人来看他们,陪李爱媛说说话儿,宽慰宽慰他们。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晃就是半个月。
一天下午,吴家的板门被敲得“咚咚”响,门外一片嘈杂声。李爱媛被吓呆了,不知外边又出了啥事,还是有什么坏消息。还是老二柏岁耳朵尖,他从杂乱的说话声里,听出了他爸爸的嗓音。
“妈,我爸回来啦!”柏岁一边叫,一边跑去开门。进来的果然是吴森茂,他身后还跟着左邻右舍的四五个人。
李爱媛喜极而泣,抹着眼泪迎接丈夫,招呼邻居。她两眼不时瞥向吴森茂,好像是在察看,他是否缺了胳膊少了腿。李爱媛看了几眼,发现丈夫还全可,没少什么,只是黑了许多,这才把心放下,破涕为笑。真是难得,半个多月,李爱媛第一次露出了笑脸儿!李爱媛忙着给客人沏茶、倒水、递烟。一向嘴快的张春生媳妇说话了:“吴大哥,你可回来啦,再不回来,非把大嫂熬糟病了不可!”
“咱不说别的,”张春生说,“让吴大哥给我们讲讲这几天的经历吧!”
大家都同意。
吴森茂盘腿坐在炕沿上,一边抽烟喝茶,一边讲他的故事。
那天,吴森茂突然被俩八路架走,当时就懵了。他被裹在队伍里,和先前拉来的两个民夫,轮换着挑一副担子,一直挑到晚上,可把他累苦了!吴森茂啥活都干过,就是没挑过担子。那家伙,没一百,也有八十,把他压的呀,哭心都有,还不能慢,不能歇,得跟上队伍。晚上歇下,累不说,就这俩肩膀,全磨破了。还好,第二天,没再挑,也没再走,是在一个大货场搬东西。那东西,海了去啦,小山似的,一堆挨一堆,一眼望不到边。他们民工只管推手推车,装货卸货,往火车上搬。搬的是啥?不清楚,不让问,也不许看。肯定是军需物资,支前嘛!活挺重,但有时有点儿,到时候干,该歇,歇。吃得不错,高粱米豆干饭、窝头、大饼子、大炖菜,可劲儿造!隔三差五还犒劳犒劳,吃顿猪肉炖粉条子,大包子什么的。
待人也还算客气,不打不骂,张口“老乡”,闭口“老乡”,还说得过去。就是看得严,不许随便走动,干活有人看着,睡觉有人守着。听说八路不信任城里人,特别是新区的。人家从山沟里起家,依靠的是农民。总之,在这个货场,一干就是半个多月。昨天后半夜,他们上了一节闷罐子车,拉到沈城。天亮一打听,下车的地方离北站没多远,他们就各自回家了。
刚解放,就遇上这事儿,吴森茂心里沉甸甸的,他对解放后的新生活,没一点儿底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