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树柏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6
|本章字节:11342字
刚去合营店上班那些天,吴森茂下班回家,或是节假日休息,总是坐立不安,抓心挠肝,像丢了魂儿似的。一个忙了一辈子的人,突然闲下来,无事可干,那个滋味,真叫难受!实在不知道干什么,吴森茂只好睡觉。一开始,吴森茂只是躺着,在硬土炕上“折烙饼”,根本睡不着。后来,日子长了,吴森茂不仅睡得着,而且还非睡不可了。只要在家,就想往炕上躺,躺下还就能睡着。到大儿子松年出事,吴森茂知道他怨自己成分不好,心里窝火,这觉可就更多了。用吴森茂的话说,这叫“一睡解千愁”!这次,大儿子又因为找不上对象抱怨他,吴森茂一肚子委屈无从宣泄,只好故伎重演——蒙头大睡。李爱媛想劝解劝解吧,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替儿子辩驳几句?老头子准不爱听;宽慰丈夫?人家未必听得进去。再看吴森茂那个架式:背过身去,弓腰撅屁股,大被蒙头,李爱媛就是有话,也得咽回去。在这种情况下,李爱媛只能长吁短叹,自己犯愁,偷偷摸摸地抹眼泪。事情虽然过去了,吴森茂和吴松年父子之间也没有发生公开冲突,但二人之间的隔阂却越来越深,心里的疙瘩也越结越大,以致吴松年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父子难得见面,就是偶尔碰上,也是一叫一应,没话好说。李爱媛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既不敢点破,也不能跟其他孩子说,只能背地里和李王氏磨叨几句。
这种情况大约持续了半年。
1958年国庆放假期间,吴松年突然回家来了。可以看得出来,吴松年这次回家,与往日大不相同:神采奕奕,喜笑颜开。吴松年进门,先主动跟家里老老小小打招呼,接着就是掏东西:有给父亲的好酒,有给姥姥和妈妈打的点心匣子,还有给弟弟妹妹的大包糖果。不仅如此,吴松年还亲手给父亲敬上一支好烟,亲自给点上,又亲手剥糖敬献给姥姥和妈妈……这突如其来的一连串儿举动,闹得大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家里人一个个目瞪口呆,不知道吴松年这闷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是去年的什么处分免除了?是升职,调薪,涨工资?是调了更好的工作?要不就是当官儿入党?大家胡乱猜想,但是谁也没想到,原来是吴松年结婚了,确切些说,是已经结完婚了。吴松年此言一出,举家大惊;六双眼睛,倒有五双直勾勾地盯着吴松年,只有吴森茂两眼望着房箔——“结婚了?”李爱媛打破沉寂问,“啥时候?”
“昨天。”吴松年答。
“在哪儿?”李爱媛问。
“学校宿舍。”吴松年答。
“你媳妇呢,咋没一起来?”李爱媛问。
“她回自己家了。”吴松年说。
“叫什么?”李爱媛问。
“赵靓。”吴松年说。
“多大?”李爱媛问“和我同岁,”吴松年说,“也是二十四。”
“干什么工作?”李爱媛问。
“技术员。”吴松年答。
……
娘俩正自一问一答,李王氏突然插进一杠子:“照亮?我看什么也没照亮!”
开始,大家都是一愣,没明白李王氏嘟哝什么,只有吴松年猜到了姥姥的意思,他忙解释道:“姥姥,不是照亮,是赵靓,赵钱孙李的赵,青字旁加个见字的靓。”
“我不管她是哪个照亮,反正没照个亮儿给我看看!”
吴松年这一解释,加上李王氏这句牢骚话,终于使大家明白了,李王氏说的“照亮”,原来是指赵靓。别人还没咋的,吴柏岁、吴樱子和吴槐寿憋不住了,三个孩子“哈哈”大笑,笑得满炕打滚儿。
吴森茂趁这股乱劲,抬屁股走了。吴森茂生气,这回他可叫大儿子气着了!
“他妈的,”吴森茂暗自骂道,“什么玩意儿,人事儿不懂!还讲师呢!结婚,这么大的事,连个招呼都不跟老家儿打,好像他娶媳妇和我们没关系,合着我这二十来年白养他了,翅膀硬了,用不着我们了。怕我们干涉他的自由?我吃饱了撑的,管他那些闲事儿。他爱娶谁娶谁,娶猪八戒他二姨,我都不管。生米都煮成熟饭了,才说,管屁用!根本就没把我们当爹当妈的放在眼里。”
吴森茂边走边想,气得浑身直打哆嗦。
再说家里,吴森茂这一走,显然是给大儿子好看。李爱媛明知道这回事,可又不便阻拦。她怕捅破他们父子之间的这层窗户纸,让爷俩撕破脸,公开对抗,将来更不好收场。李爱媛索性装没看见,继续问赵靓的情况,以图把大儿子的注意力,从丈夫离开这件事上引开。
“妈,我这有她的照片。”吴松年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儿,从中抽出一张赵靓的四寸半身照,递给李爱媛。李爱媛瞄了一眼,赶紧递给李王氏。没想到,李王氏只斜了照片一眼,一撇嘴,说:“照片有什么好看,纸上的影儿,又不是活的。”
李爱媛没理自己的老娘,拿过照片,仔细端详起来,三个孩子也围过来,抢着看。
“这姑娘长得不错嘛!”李爱媛看着照片品评道,“瞧这双大眼睛,水灵灵的,还是双眼皮儿、高鼻梁、大嘴——嘴大有福。这两条大辫子,头发真重。不错,挺好看。”
李爱媛光顾看照片,没注意身边的孩子,也不知道是啥时候,三个孩子全走了。他们这时正围着李王氏在“哧哧”地笑,继而又变成哄堂大笑,笑得又是满炕滚,也闹不清他们笑什么。
原来,李爱媛在炕边品评照片,李王氏就在炕里给女儿打“破头楔”,女儿评一句,她驳一句。老太太声音虽小,却叫三个孩子听见了。他们索性丢开照片,围过来听姥姥小磨叨。李爱媛说赵靓“眼睛大”,李王氏回一句“牛眼睛大”;李爱媛说赵靓“鼻梁高”,李王氏回一句“猪鼻子高”;李爱媛说赵靓“头发重”,李王氏回一句“马尾巴才重呐”,说得孩子们忍俊不禁,终于大笑起来。李爱媛没理会他们笑什么,还在那里对照片评头论足,问姑娘的身高、胖瘦、家住哪里、父母情况……
其实,李爱媛早就看出丈夫和老娘对大儿子不满,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找对象,结婚,这是何等的大事!对象,可以自己找,自由恋爱嘛!可是,找到以后,总得带家来给老家儿看看吧?好也好,歹也好,反正媳妇是你娶,谁还会干涉是咋的?让家里人看看自己的对象,无非是知会一声,免得家里人为你的婚姻大事着急。再说,像赵靓这样的姑娘,哪都挺好的,又不是拿不出手,为啥不早点儿带家来,和大伙见见面?这且不说,对象嘛,正处着,不见也罢。这结婚,总得告诉家里一声吧?好嘛,人家那边悄眯儿的结完了!合着自己的儿子找对象、结婚,把他爹、他妈和家里的一干人等,全甩在一边,好像这一家人和他们俩结婚没有一点儿关系!只等婚结了,这才回家告诉一声,给块喜糖吃。这也罢了,先斩后奏就先斩后奏,你倒是把媳妇带来呀!噢,一个人回来说一声,这就算完了,这叫什么事啊?可是,不满归不满,李爱媛却不能表现出来。她要也像吴森茂和李王氏那样,把不满写在脸上,挂在嘴上,那还叫大儿子怎么呆?他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不说,闹不好,还得吵起来,结果肯定是两掰,今后还怎么见面呀?吴森茂抬屁股走人,李爱媛只能装没看见;李王氏在炕里骂骂咧咧,李爱媛也只能装没听见。她的办法就只有一个:大谈照片,把这一切都岔过去,让这场大儿子导演的蹩脚戏,不散自散。这可能是最好的结果,否则,情况可能更糟。果不其然,吴森茂离开不久,李王氏也撤了——她从隔墙的窗户爬到后屋,还把三个孩子也拉走了。前屋就剩下李爱媛和吴松年母子俩,李爱媛对儿子可就不客气了:“我说松年,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这么不懂事呢?你找对象、结婚,是你的事,可也是吴家的事,而且是大事!你怎么能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悄眯儿把婚结了?你眼里还有老家儿吗?难怪你爸生气,我心里也不痛快。再说,就算结婚不用我们管,结了婚,你总该把媳妇带来,叫我们看看吧?别人不说,你姥姥可是娶头一个外孙子媳妇,下一个她还不知道等得着等不着呢!你说你这几件事办的,叫我说你什么好!”
“妈,您别说了,”吴松年语带哭声说,“我知道,这件事我做得不对,惹我爸生气,您和姥姥对我也一肚子意见。这些,我都料到了,可是,我这么做,确实是出于无奈,我没办法。您儿子不是混蛋,不知道好歹,要是有办法,我何至于这么做?至于我这么做的原因,三五句话说不清楚,下次得空,我仔细讲给您听。我今天有事,非办不可,别的,我顾不上了,谁愿意骂,就骂吧。我和赵靓约好了,中午会面,我得走了。”
说着,吴松年两眼含着泪水,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李爱媛想拦,拦不住;不拦,没从儿子嘴里问出个像样儿的说法,怎么和自己的丈夫交代?再说,还有个老妈呐,更难对付。李爱媛真被难住了,更难的是,怎么对待自己的大儿子?现在的李爱媛,要安抚的已经不再是两个人——丈夫和老妈,而是又多了一个——大儿子。本来,李爱媛对大儿子松年也是一肚子火儿,可是女人心软,特别是做母亲的,听了儿子几句不明不白的解释,看到儿子的泪眼和那一副痛苦的表情,李爱媛的火气一下子全没了,反而同情起他来。
“我说么,咱儿子不是不明事理的浑人,绝不会干出那种‘娶了媳妇忘了娘’
的混账事,他是有难处!”可这难处到底是什么,李爱媛就想不出来了。她也想到了她们家的成分问题,可这成分这么可怕,她还真没想到:它不仅和儿子被下放有关,还耽误儿子找对象,而今又叫儿子结婚时不敢对家里言声。这该死的成分,怎么把人整成这样?李爱媛想到了成分问题,但在吴森茂面前,她却不敢提这俩字儿。对气头上的吴森茂提成分问题,无异于火上浇油。上次因为说他的成分影响大儿子搞对象,他就发过火,生了几天闷气。这回再提,还不把他气死?再说,这还只是她的猜想,又不是出自吴松年之口,还是不提为好。可是,除了成分问题,还会有什么原因,能叫吴松年这么做?能把一个快三十的大老爷们难成这样?李爱媛无论如何想像不出来,究竟是什么原因,叫儿子如此无奈。李爱媛现在的心情,与其说是担心丈夫生气、老娘不满,倒不如说是对大儿子的可怜。但是,面对丈夫或老娘,李爱媛还得装出生气的样子,也骂儿子不懂事,同时尽力宽解丈夫,安抚老娘,而把自己对大儿子的怜惜,深藏在心底。
几天以后,吴松年趁父亲上班,弟弟妹妹上学,悄悄儿回家。来家后,吴松年只到后院简单地问候一声姥娘,就一头扎进前里屋,整整和母亲磨叨了一上午才走。这次长谈,总算叫李爱媛明白了儿子背着家里结婚的真正原因。
前文说过,吴松年自到联合业大任教,前后搞了几个对象,结果都因他的家庭出身问题,半途而废。就在吴松年情场失意,屡遭挫折,有些心灰意冷的时候,赵靓出现了。
赵靓,沈城第二印刷厂技术员,24岁,中专毕业。为了深造,赵靓自进厂以来,一直在业大听专业课,算得上是学校的老学员了。但赵靓学的是技术,和吴松年讲的外国文学,本不沾边。可是,天缘巧合,一天晚上,技术课老师因事调课,原来安排的两节课,只上第二节,第一节课改日再补。这样一来,第一节课的时间就空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没事干,咋办?回家?来回跑路,不值得。逛街?没意思。干等着?烦人。有几个女同学嚷嚷去听外国文学课,说那个课有意思,老师讲得好,人也漂亮。几个人说说笑笑就要走,其中一个和赵靓要好的姑娘,非拉上她一起去。反正没事干,听点别的课,打发时间吧,赵靓也就随大溜去了。可就是这么一节为打发时间而随便加听的一节课,却成就了一段难以成就的姻缘。
自从听了吴松年的这一节外国文学课,原本只迷恋技术的赵靓,突然对文学产生了兴趣。她除了听技术课之外,又加修了外国文学课,而且,一旦两门课程发生冲突,她宁肯舍弃技术课,也不漏听文学课。她的理由很充分:技术课有正规的课本,漏掉,可以自学;外国文学只有简单的讲义,详细的内容,全凭老师临场发挥,漏了课是无法补救的。加之,这门课内容复杂,漫无边际,而赵靓过去对它又知之甚少,又是中途插班,所以亲聆指导,请老师释疑解难,这是必不可少的,还有原着,更是不可或缺,而外国名着浩如烟海,从哪儿入手?读什么?怎么读?乃至怎么弄到这些书,是借,还是买?对赵靓这个初涉此道的生手来说,都是问题,而解决这个难题的最佳途径,莫过于请教老师。这样一来,赵靓和吴松年接触的机会就增多了。但是,对吴松年来说,赵靓只不过是他的数十个学生中的一个,而且认识较晚,印象不深。至于咨询、求教、辅导之类,对他更是家常便饭,哪节课下来,都有成群的学生围着他问这问那,不新鲜。直到有一天放学,等人散尽,赵靓单独请求吴松年带她到他的宿舍,参观他的私人藏书,选书,借阅……这才真正建立起二人之间的“单线联系”。这个头儿一开,吴松年的“蜗居”,可就成了他和赵靓二人的天下。不久,吴松年和赵靓之间的交往,便由课堂和宿舍,发展到了马路、商店、公园、电影院……话题也由莎士比亚、泰格尔、托尔斯泰……
一变而为“小生年方三八(二十四),尚未娶妻”,“妾身二十有四,待字闺中”之类。这已经不是探讨学问,而是谈情说爱啦!然而,一到这步,吴松年的神经立刻紧张起来。他是“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更何况,这“蛇”已经“咬”了他几次啦!根据以往的经验,吴松年知道,谈恋爱的时候,卿卿我我,甜言蜜语咋说咋好,一到谈婚论嫁,你就必须把自己的政治、经济状况,家庭历史,出身阶级,社会关系,包括祖宗三代,坦白得清清楚楚,否则就没有下一步。这一关,非过不可!而吴松年以往的灾难,就是过不了这个关口。而且,所谓“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在这里,一点儿用也没有。不管你前边翻过几次车,有什么经验教训,只要一说你爸是资本家,你那温柔可爱的恋人,立马翻脸不认人,甚至转身就走,头也不回。这样的冷水浇头,当头棒喝,吴松年已经经过几次了,怕了,神经了。吴松年对此情此景好有一比,他把这比作拆炸弹:家庭出身就好比是一颗定时炸弹,向女方交代自己的家庭成分那一刻,如同拔掉炸弹的引芯;拔是非拔不可,炸弹炸与不炸,却由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