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树柏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6
|本章字节:10558字
1952年初,鞋料街逐渐热闹起来,学生们的队伍一拨接一拨,围成圈儿搞宣传:唱歌子,说快板儿,演活报剧。
活报剧还是抗美援朝时候演的老一套,只不过,那时的大鼻子“美帝”,换成了现在的“大老虎”;那时的小个子李承晚,变成了现在的“贪污分子”、“受贿干部”或“官僚主义者”。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出来,摇头晃脑地说几句顺口溜。接着出来三个大腹便便的“资本家”,一个往“干部”兜里塞纸做的钱捆子,一个往他手里送纸板做的、比烧饼还大的大手表,一个往他怀里推“美人”,这位“干部”
则亲亲这个,拍拍那个,冲第三个挑挑大拇指,然后拿出一张大大的“经济情报”
送给他们。这时突然涌出一大群“工农兵”,把他们全部打翻在地,一场戏就算演完了。也有象征性的表演,一只身穿虎皮、张牙舞爪的“大老虎”,代表大贪污犯,出来转两圈,被“武松”三拳两脚打趴下,人群欢呼,演出结束。
“三反”运动搞得声势挺大,但对鞋料街的商户,却没有什么影响。因为这场运动是共产党自家“清理门户”,抓自己内部的腐败分子。虽说天津揪出刘青山和张子善这两只“大老虎”,对商户们产生了不小的震动,但那毕竟是人家党内的“家事”,和他们没有直接关系。不过他们还是感到震惊:共产党号称自己是“先锋队”,党员都由“特殊材料”制成,居然也出“大老虎”——大贪污犯,而且他们原来还都是党政要员。但共产党能拿自己开刀,动真格的,不护短,真抓,真杀,这倒使他们对共产党,产生了一些敬重之情。
然而,接踵而至的“五反”情况可就不同了。因为这几反,都和他们工商户有关。鞋料街上的小店主们被招去开会,要求自查、自报“五毒行为”。这些小资本家全不自觉,个个“老王卖瓜,自卖自夸”,都说自己奉公守法,惨淡经营,老实得不能再老实了。于是,政府就派税务官员来核查。这位税官顺着鞋料街,由西往东捋,一家挨一家地只管查账,啥也不问,也不说话。几乎是一天一户,没出半月,账,查完了,家家都是“基本守法户”,只是多少不等地叫各家补了些税款,少数几家还被罚了点儿款。不过,去财免灾,花点钱,心甘情愿,能度过这一劫,总算皆大欢喜吧!只是对于那位税务官,人们不免有些议论。这位国家公职人员工作并不负责,每天晚来早走,中间卡个午饭的饭点儿。也不知是西头哪家开的头儿,中午这顿饭总是在“于记饭铺”里用,吃完抹嘴就走,饭账由被查户代结。
这个头一开,大家只好“前边的乌龟爬着走,后边的乌龟跟着爬”。这一“爬”,倒便宜了于胖子。好在查账员口味不高,“于记饭铺”也没有什么“南北大菜,生猛海鲜”,不过是半斤饺子,两个小菜,一壶酒之类的“家常便饭”。尽管如此,但在“三反”、“五反”期间,这可叫“顶风上”,知法犯法,是要罪加一等的!
“这小子胆儿真大,”吴森茂替人家结完账,不免议论起来,“看来,枪毙刘青山、张子善这两只‘大老虎’,并没有使这个税官收敛,该吃的照吃,该拿的照拿。这小子,查了我仨钟头账,白吃我一顿不说,临走还抄上两双胶皮底。他妈的,还不是因为他手里有那么点儿权!”
吴森茂是大老粗,说不出关于权力和腐败之间关系的格言警句,但他能模模糊糊地悟出它们之间的联系,已属难能可贵。不过,他对这种现象却毫无办法。反革命,他敢举,但革命干部,他却不敢告。
这一年夏天,就这么过去了。
现在,柏岁和樱子根本顾不上闹下乡了。一来,乡下已经没有能够吸引他们的东西了;二来,学校里事也太多。这倒不是说功课忙,而是说活动多。上边一搞运动,就拿学生当义务宣传队。今年又是“三反”,又是“五反”,学生不上课,整天满大街去唱“猴皮筋儿,我会跳,一打三反运动我知道……”,到机关、工厂、商店去“打老虎”……连暑假都不歇,哪还有闲工夫想下乡?
吴森茂常发牢骚:“自打解放,学生就没安生儿念过书,今天庆祝,明天游行;刚打完‘纸老虎’,又打‘活老虎’,合着我花钱送孩子上学,就为让人拿他们当猴耍!四周围一大堆人,他们在里边又演又唱,给卖呆儿的解闷儿,还念什么书,干脆演杂耍去算了!”
不过,说归说,孩子们的书还是得念。运动再多,宣传再忙,总还有上课的时候,少学点儿,总比不学强,好歹混个文凭,有个学历,怎么也比“白丁”好听不是!两个大的不去说了,一个已经半途而废,另一个压根就不是念书的材料。松年自进文化馆,生活基本可以自理,虽说工资微薄,不足以接济家里,但家里少了一张嘴吃饭,也算帮家里减轻负担。梅龄现在已是中学生,但学习很吃力,估计出息不到哪去。不过,只要她还想念,吴森茂就继续供下去。供孩子念书,供到他们不想念为止,而且不论男女,一视同仁,这是吴森茂的一贯主张。至于柏岁和樱子,那可是吴森茂的希望所在!柏岁这小子,从上学那天起,就没见他认真看过书,可是,年年考第一。说来也怪,这小子的机灵劲儿是哪儿来的呢,莫非真的是“文曲星”下界?说不定将来真能金榜题名,中个“状元”什么的!还有樱子,谁不念都行,她不能不念。自家的孩子不念书,那是自家的事儿,没人管;樱子是领养的——这谁都知道,亏了人家孩子,会落闲话。再说,万一有那么一天……让人家接回个“睁眼瞎”,他也没法交代呀!
柏岁和樱子现在念小学五年级,明年就将升入中学。在吴森茂眼里,中学已经算是大学问。吴家若是真能出三个中学生,三个里再出一两个高中生,甚至大学生,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难道吴家的祖坟真的冒青气啦?其实,吴森茂根本就不知道他家的祖坟在哪——也许压根就没有!不管怎么说吧,反正吴森茂供俩孩子念书的决心是下定了。
柏岁和樱子呐,也真给吴森茂作脸。吴柏岁不仅学习好,他还是班长和少先队的中队长,在班里乃至年级里,大小也算个“人物”。吴樱子也不错,虽说学习不太好,太贪玩,不用功,但聪明劲还有。每回考试,靠柏岁给她临阵磨枪,她还都能凑合个下中等。这就不错,别忘了,她可是班里年龄最小的一个!唯其如此,加上她长得漂亮,活泼可爱,所以,不论同学、老师,都很喜欢她。她现在也成了班里的“人物”,因为社会活动多,经常搞宣传演出,什么合唱呵、集体诗朗诵呵、集体舞蹈哇……凡有这些文艺节目,领唱的、领诵的、领舞的,非吴樱子莫属。这样一来,吴家兄妹就成了班里的两个“人尖子”——一个是学习上的尖子,一个是文艺活动的尖子。
然而,老师和同学对班里的这两个“尖子”人物,却并不十分了解。开始,人们都以为他们是亲兄妹,后来听同学传言,说他俩是异姓的表兄妹,说吴樱子本不姓吴,是到吴家后才改的,她原本是吴柏岁的姨的闺女,是他的小表妹。这就勾起了这些半大孩子的好奇心。因为他俩总在一起,几乎形影不离,所以就有那些淘气的学生,管他俩叫“小两口”。对此,吴樱子不以为然,但吴柏岁却坚绝不干,必要跟人家吵嘴打架,有时甚至打到老师面前。尽管老师多是向着自己的好学生,斥责淘气的学生,但仍不免有人拿他们开玩笑。就连街坊邻居中,也不乏饶舌的大婶、大妈,什么“天生的一对儿”呵,什么“姨作婆,亲上亲”呐——说啥的都有。时间长了,听得多了,这就引起了李爱媛的注意,看着他俩出双入对,自己不免胡思乱想:“要说也是,樱子已经是个大姑娘啦,十二三岁,这要在农村,也该说人家了,再过两年,可不是出门子啦!柏岁这小子有点儿傻福气,猴头八相的,几个孩子里,就数他丑,偏偏叫他白捡一个俊媳妇——呸,还不是哩,不过,早晚得是,跑不了!要说,柏岁这几年也长开了,个头儿猛窜,身体匀称多了,也不像小时候那么小鼻子小眼儿了,满看得过去!十三四岁,大小伙子啦!”想到这个“大小伙子”,再想想那个“大姑娘”,李爱媛不禁激灵灵打个冷战:“天呐,闲话这么多,该不会是这两个小冤家亲密得过分了吧?”
一天趁家里没人,柏岁也不在,李爱媛把樱子拉到身边,单刀直入地问:“樱子,听说有同学管你和柏岁叫‘小两口’,有这回事吗?”
“有,”吴樱子张口就来,“他们都这么叫。”
“那你们呢,”李爱媛问,“就让他们这么乱叫?”
“叫呗,”吴樱子满不在乎。
“啥叫‘叫呗’,”李爱媛又问,“你就这么听着?”
“那咋啦,”吴樱子反问,“我和柏子哥本来就是小两口!”
“你说啥?”李爱媛大吃一惊,“再胡说,看我削你!”
“本来嘛!”吴樱子不服,“我和柏子哥在乡下就玩结婚,他当新郎,我当新娘,还生孩子——”
“妈呀!”李爱媛像被蝎子蜇了,“你们玩过这个?”
“玩过,”吴樱子轻描淡写地说,“大家都这么玩,干子舅爬亮子姨,对屁股,生小孩,过家家——”
“等等,”李爱媛拦住樱子,“我问你,你和你柏子哥也爬——”
“爬!”吴樱子说。
“也生孩子?”李爱媛问。
“生!”吴樱子答得很干脆。
“怎么生?”李爱媛又问。
“就那么生呗,”吴樱子随口答道,“放进去,再拿出来,就生了。”
“放什么?”李爱媛紧追不舍。
“我们放草珠,”吴樱子说,“他们放酸枣,放草棍,放——”
李爱媛一屁股坐到炕上,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乡下小孩子玩的“过家家”,她是再熟悉不过了。她自己小时候不仅看过无数次,也多次玩过,这一点儿也不稀奇。出乎她意料的是,她万没想到,她的两个城里生、城里长的孩子,也会对这种野孩子的游戏感兴趣,也玩“过家家”,也“结婚”,“生孩子”!
过了一会儿,李爱媛让自己清醒清醒,又接着问:
“樱子,你们常玩这个吗?”
“不,”吴樱子说,“就玩过一次——姥姥不叫玩。”
“噢,”李爱媛问,“那回城以后呢?”
“也没玩过,”吴樱子说,“男女有别!”
“这你也知道?”李爱媛说。
“咋不知道?”吴樱子说,“姥姥说的,柏子哥也常说,他还叫我和他划清界限。”
“是这样,”李爱媛仍不放心,“樱子,妈再问你,你可得说实话。你说,除了那次玩‘过家家’,你柏子哥还碰过你没有?说实话,不许撒谎。”
“没碰过,”吴樱子说,“柏子哥从不碰我,也不许我碰他。”
听了这话,李爱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一颗心算是放到了肚子里。
这一天,吴柏岁和吴樱子放学回家,没到门口就发现,窗板只下了两块,门板没下,门关着。
“这是怎么回事,咋没开板儿?”两个孩子议论着,脚跟脚走进家门,一看,柜台里边没人,前屋也没人。俩人来到后屋,见妈妈坐在炕沿上,两眼红红的,好像在哭。两人未及细问,又看后院,后院没人,小下屋里,姐姐和弟弟在做功课,哪也见不着爸爸。
两个孩子返身回后屋,一边丢下书包,爬向饭桌,一边异口同声地问:“妈,我爸呢,咋没开板儿?”
“今天不开板儿,”李爱媛回答道,“你爸有事出去了。你们俩快吃饭,下午还得上学呐!”
当晚,吴森茂没有回来。第二天,第三天,吴森茂仍然没有回来。李爱媛在偷偷地抹眼泪……
吴柏岁和吴樱子什么也问不出来,急得团团转,好像全家人都在瞒着他们什么。
五天以后,吴柏岁和吴樱子中午放学回家,老远就看见,家里开板了。他们料定,这是爸爸回来了,于是,一阵疯跑,冲进家门。俩人进屋,没见着人,先喊“爸爸”,可是爸爸不在前屋,到后屋一看,一家人全聚在炕上,爸爸就坐在炕沿上抽烟哩。吴柏岁和吴樱子叫“爸爸”,樱子向吴森茂扑去,柏岁愣怔怔地站在屋地中央。樱子刚想和爸爸撒娇,问他这几天上哪儿去了,话没出口,猛然见爸爸身后坐着一个人——姥姥!吴樱子马上丢开爸爸,大叫一声“姥姥”,便挤开吴森茂,向炕里的李王氏怀里扑去。站在地下的吴柏岁见此情景,不由分说,也跳上炕,嘴里一迭连声地叫“姥姥”。
“姥,你怎么来了?”
“姥,你咋来的?”
“姥,我姥爷呢,咋没来?”
……
柏岁和樱子连珠炮似的问起来没完。
李王氏没有回答,她在流泪。柏岁回头看妈妈,妈妈也在无声地啜泣,看爸爸,爸爸在闷头抽烟。柏岁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他一下子从姥姥怀里挣脱出来,跪在炕上,两眼盯视着姥娘问:“姥姥,你怎么啦?出啥事儿啦?你干嘛哭?”
接着,柏岁又转头问妈妈和爸爸。他们谁也不说话。李爱媛经儿子这一问,竟至哭出声来。
“你姥爷,他——死了”吴森茂哽噎着说。
只这一句话,便引得李爱媛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嘴里喊着:“我那可怜的爹哟,你死得好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