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两份大学录取通知书(1)

作者:李树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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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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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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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442字

这一年冬天,临放寒假的头一天晚上,天已经很黑了,吴柏岁还没有回家。


吴柏岁和吴樱子同在灰塔中学高二三班念书,吴樱子下午早早回到家,说是放假了,二哥在开团会,过些时回来,说完,吴樱子就出去疯跑去了。吴樱子不是团员,不开会,早放学,理所当然。可是,学期末的最后一天,吴柏岁还开会,而且开到这晚儿还不回来,叫人难以理解。全家人都要睡觉了,吴柏岁才回来。他一进门,丢给吴樱子一个纸卷儿,就直奔饭桌——看来,他是饿坏了。李爱媛在给二儿子拾掇饭的期间,吴樱子匆匆溜了一眼纸卷上的字,然后举着纸卷叫道:“二哥得奖啦,优秀团员!”


吴樱子这一喊,全家人都围过来了。只听吴樱子念道:“‘奖状:兹有我校高二三班学生吴柏岁,因在全民办电和大炼钢铁运动中表现优异,成绩出众,特评为校优秀青年团员,以资鼓励。沈城灰塔中学团总支,x年x月x日。’”


全家人听了,无不为吴柏岁获奖而感到高兴和骄傲,大家议论纷纷,只有吴森茂面无笑容。说来,最该为吴柏岁获奖高兴的,理应是吴森茂,因为在他自己的四个孩子中(吴樱子不算在内),他最得意的就是老二,寄希望最大的也是老二。而今,二儿子得了奖,被评为优秀团员,吴森茂非但不高兴,反而面色阴沉,默默不语,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想当初,吴柏岁参加解放后的第一批少年儿童队,吴森茂是何等的自豪,以为吴家出了个小共产党,仿佛共产党的天下,将来也要有他家一份儿。去年,吴松年在反右运动中犯错误,被下放,因而把全部责任都归罪于吴森茂成分不好,怨天尤人,弄得父子俩关系紧张。后来,吴松年又因找不上对象,回家大发牢骚,让吴森茂生了不少闷气。可就在这时,吴柏岁却光荣地加入了青年团。这不仅给吴森茂争了光——吴家的小共产党变成了中共产党,而且给吴森茂大大地提了气:


“我是资本家,咋了?我二儿子照样入团。他妈的老大,犯错误,怨我;下放,怨我;娶不上媳妇,还怨我。他咋不反省反省自己?没出息的东西!说我成分不好影响了你,我咋没影响柏岁?”


其实,吴柏岁之所以能够顺利入团,还真要感谢大哥吴松年,正是哥哥的前车之鉴,使弟弟避免了后车之覆。吴松年隐瞒家庭成分,结果被人查出,受了处分。


这个教训让聪明的吴柏岁悟出了一个道理:家庭出身是客观存在,既改不了,也瞒不住,与其藏藏掖掖,躲躲闪闪,自怨自艾,还不如大大方方和盘托出,丢掉包袱,挺直腰杆,理直气壮地干。于是,在高一学年的末尾,也就是1957年秋,吴柏岁就提出了入团申请,并在后来的思想汇报中,把家庭情况,包括父亲开鞋铺,雇工,买地,买房和合营时被定为资本家等一应事项,交代得清清楚楚,并表示,坚决和剥削阶级家庭划清政治界限,站在无产阶级一边,做党的忠实儿女。也许是因为吴柏岁的表现确实突出,也许是因为团组织要拿他做榜样,以吸引更多剥削阶级家庭的子女背叛出身的阶级,跟党走,反正年级团支部和班团小组只考验了吴柏岁几个月,就在1958年初,即高二学年开学不久,吸收他加入了青年团,成了吴森茂所说的“中共产党”。


很明显,在吴森茂和吴松年父子斗气儿的过程中,吴柏岁的入团,是助了老爸一臂之力,是给在大儿子面前觉得心虚理亏的吴森茂,打了一针强心剂。


当然,时过境迁,现在吴松年已经结婚,他和父亲的矛盾大为缓解,这也许就是吴森茂不太看重二儿子获奖的原因之一。尽管如此,孩子在校得奖,对父母来说,毕竟是件大事。哪个做父亲的,看到儿子从学校捧回一个大奖状,会不喜形于色?吴森茂面对二儿子拿回家的奖状,面无喜色,这其中的原因,只有吴森茂自己知道。


吴森茂想的是:为了这么一张尺巴长见方的花纸片儿,荒废一个学年的学业,不值得!


别忘了,这可是1958年,跃进年,“三面红旗”抖得“哗哗”山响,“超英赶美”、“苦战六个月,提前进入共产主义”的标语口号满天飞!全国都在“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吴家最先被“鼓”起来的,就是吴森茂的两个宝贝高中生——吴柏岁和吴樱子。据两个孩子讲,社会主义加电气化就是共产主义,为提前进入共产主义,党号召全民办电。灰塔中学响应党的号召,要办一个沼气发电站。从此,吴柏岁和吴樱子整天泡在学校,十天半月不回家。先是挖沼气池,就是在学校小操场的西边,挖一个半拉篮球场大小、一房多深的长方形大坑。坑底遍夯木桩,就是把一米来长、碗口粗细、小头削尖的木桩,一根根夯进池底,横竖成行,间距一米,密密麻麻地夯进池底,以加固地基。余下的技术活,诸如灌三合土,抹水泥,加盖封顶,修机房,安设备等项工程,则由专业施工队完成。在此期间,学生的主要任务,就是拉马粪,为沼气发电准备“燃料”。


那些日子,身为班长兼拉马粪队队长的吴柏岁,每晚都带着全班几十个人出去,一干一个通宵,一连干了个把月。他们的口号是:“歇马不歇人,歇人不歇车!”意思是说:生产队白天用车用马,到了晚上,马歇了,车,由学校借来用;学生,人拉车,上下半夜两班倒,车不能闲着。一辆大车,六七个人拉:一人驾辕,两人把杠,两三个人拉套,还要有一个人坐在车上当“砝码”,以保持粪车平衡。吴樱子因为人小体轻,就一直高高在上,充当“砝码”的角色。在发电那段时间里,学校的食堂一天二十四小时开火,学生随到随吃,吃饭不要钱,大饼子、稀粥、咸菜,可劲儿造。吃饱了,回教室倒头便睡,并课桌,搭椅子,席地而卧,得哪睡哪,沾地儿就着。睡醒了,接茬儿干!


一晃,大半个学期过去了,终于有一天,吴柏岁和吴樱子喜笑颜开地回家了。


据他们说,学校的沼气发电站顺利竣工,晚上要召开庆功大会,校方特邀他们的家长参加。因为吴家有两个孩子在校,贡献颇大,加之吴柏岁又是班长兼劳动队长,表现突出,是庆功会上提出表彰和奖励的先进分子之一,所以才给其家长以出席庆功大会的殊荣。


说心里话,吴森茂和李爱媛是真不愿意去凑这个热闹,可是,架不住吴柏岁和吴樱子死纠活缠,生拉硬拽,最后双方达成妥协——只去吴森茂一个。


吴柏岁和吴樱子把吴森茂拉到灰塔中学,按到椅子上,二人就匆匆离开,到班里集合去了。剩下吴森茂一人,前后左右看看,所谓的贵宾席,就是摆在学校小操场中央的几排椅子;贵宾席两边,用白灰划出格子,写明班级,这显然是留给学生的地界;正对贵宾席,即在教学楼的前边,搭有宽大的主席台,有几个人正在上边忙于布置;小操场的西边,就是今晚庆祝的主角——沼气发电站。


天色渐黑,教学楼灯火通明。在灯影里,洋灰漫抹的沼气池呈灰白色,显得苍白而又惨淡。沼气池后边,一间矮小的机房,窗户里透出昏暗的灯光……主席台上,试音的麦克风发出刺耳的尖叫,贵宾席上陆续坐进人来,学生的队伍被带进操场,站进各自的格子里。随着麦克风的一声听不清楚的呼喊,校园里掌声四起,一队人鱼贯而入,登上主席台,各就各位,庆功会开始了。少不得校领导讲话,区首长致词,兄弟学校祝贺,学生代表发言——吴森茂坐在贵宾席后排,加之操场回声重,麦克风又有杂音,所以,台上讲些什么,他十句倒有八句听不清。突然,随着司仪的一声大喊,全校的灯火全熄灭了,整个校园变得鸦雀无声。接着,麦克风里传出一句还算清晰的话:


“请大家往沼气池上方看,现在请区首长——合闸送电!”


吴森茂扭头向西,西边,漆黑的夜空中,突然有亮光一闪,亮光时隐时现,时强时弱……


校园里的灯火重新亮起,吴森茂看见,主席台上的人正在互相握手祝贺,台下一片欢呼,台上台下,掌声雷动,口号震天……


吴森茂坐在椅子上,两眼盯着机房旁的高杆上昏黄的亮光,呆若木鸡:“他们在干啥,发了疯似的,就为点亮这么个四十瓦的小灯泡?”


吴森茂不住地摇头叹息,他没等散会,也没和自己的两个孩子打招呼,独自一人偷偷溜出了学校……


接着,吴柏岁和吴樱子又为“超英赶美”和“生产一千八百万吨钢铁”而大干去了。吴柏岁整天带着一班人,拉上五六辆破带车子和倒骑驴,挨家挨户到同学家里收集废钢铁。吴森茂家自然是首当其冲,家里的铁东西被拿得一干二净。后来街道成立人民公社,办起食堂,实现了吃饭不要钱的共产主义,于是,吴森茂家余下的几件有用的铁器——锤子、斧头、铁锅、铁铲,也被街道抄走,大炼钢铁去了。吴家再没有铁制的东西了,估计别的同学家里,大概也是如此。可是,学校给各班下的收集废铁定额,却一涨再涨。班长吴柏岁急得团团转,做梦都梦的是捡废铁。情急之下,吴森茂给二儿子出了一个好主意——到工厂去要。这一招果然高明,沈城有那么多大工厂,废钢铁堆成山,随便要点铁屑,就够吴柏岁装满他带的那几辆小车。高二三班的捡废铁定额,提前超额完成,吴柏岁也受到了学校的表扬。学生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用一种叫作“一脚踢”的土办法,把收集来的废钢铁炼成了铁。为此,学校照例召开了庆功大会,还办展览,组织参观。


然后,校领导领着学生,把他们炼出的“钢铁”装上带车子,披红戴花,敲锣打鼓,像嫁闺女似的,把车队领到钢铁厂。厂方组织工人夹道迎接、道贺、庆祝。仪式结束,厂方请师生们受累,原封不动地将带车子直接拉到了废铁堆……


大炼钢铁这个活儿,一直干到第二个学期开学后,中间连暑假都没歇。学校在第二个学期,也只上了几天课,大秋过后,学生又被拉到农村去搞土地深翻。当时提出的一个口号叫:“地挖多深,根扎多深。”意思是说,地挖得深,庄稼的根也扎得深,根深则叶茂,自然多打粮食。有一位“大跃进”画家,画了一幅画,画的是公社的大萝卜,根子扎进了阎罗殿,弄得房倒屋塌,吓得阎王、判官和小鬼儿四散奔逃。这就是对深翻这个奇妙想法所能做出的最贴切的艺术写照。一群中学生,在地里滚了一两个月,把地翻了个乱七八糟,把肥沃的黑土地,翻成了生荒地,直到上冻,实在挖不动了,这才打道回府。都入冬了,学生还有几天书好念?


别忘了,1958年的第二个学期,可是吴柏岁和吴樱子的高三上学期,明年再念半年,夏天就要考大学啦!高二下,高三上,这是多么重要的两个学期!吴森茂好不容易供出的两个高中生,却把大考前的一年时间,全用到拉马粪、捡废铁和撅地上了,换来的就是二儿子的一纸奖状,他怎么能高兴得起来?


来年,也就是1959年,吴柏岁和吴樱子进入高三下,再过不到半年,他们就将迎来他们自己一生中最为重要的时刻——高考!吴柏岁问题不大,虽然“大跃进”挤占了他不少时间,但被耽误的不只他一个,大家彼此彼此,只要考试的范围不超过教学大纲的范围,考上个一般大学,可以说十拿九稳。令人担心的是吴樱子,好像压马粪车、捡废铁和深翻地还没让她疯够,都高三下了,她还那么贪玩儿。老师和家长都拿她没办法,能降住她的,只有一个人,这就是她的柏子哥。至于为什么,恐怕连他俩自己也说不清。这就应了那句老话,叫“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这最后一个学期,没上几天课,就开始了高考前的总复习。不少学生因家里条件不好,都到学校去用功。吴柏岁也动起了真格的,他拉上吴樱子,带上饭,眼盯着她做练习,在教室里,一坐就是一整天,天天如此,硬是把她困在学校两三个月。吴柏岁和吴樱子决定考文科。文科的考试科目有时事、作文、语文、历史、地理、俄文等。各科老师都发下了大量习题,让学生做。这里免不了有压题的成分,可是时间紧,根本来不及全面复习,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应急之策。就是这些重点中的重点,吴樱子也大都作不上来。无奈,吴柏岁只好拿出自己的答案让她抄,抄完了背,背完了复述。总而言之,“牛不饮水强按头”,吴柏岁总算让吴樱子把高考应付下来了。至于吴樱子能不能考上,那就只能看她的运气啦!


高考结束,吴柏岁和吴樱子真是轻松自在!可是,随着发榜日期的临近,俩人的情绪开始日渐紧张起来。就在这时,他们的大姐吴梅龄回来了。


吴梅龄已经结婚两年,这次是怀着四五个月的身孕来家的。吴梅龄和钱益三同在一个厂当技术员,结婚后住进工厂宿舍区的两间平房,房前还自己开了一小块儿菜地,生活虽然清苦,但还算和美。前不久,钱益三把自己的寡妇妈接去同住,理由是叫他妈帮吴梅龄看孩子,因为再有几个月,吴梅龄就要生养了。老太太快六十了,身板儿挺硬朗,啥都能干。吴梅龄对老婆婆来家,没有什么意见。因为她知道,就是没有她生孩子这个由头,钱益三迟早也得把他妈接来。原因很简单,老人多年守寡,孤身一人,而钱益三又是独子,不到儿子这儿来,谁给她养老送终?正因为家里有个老人,所以吴梅龄才下定决心,回娘家多住几天。以往她总是和钱益三一起回沈城,而且总是来去匆匆,或当天,或隔夜,就得赶回大连,因为家里需要有人照顾。现在好了,有婆婆在,吴梅龄可以放心大胆地住下去,不必担心丈夫的饮食起居。所以,吴梅龄这次准备把过去攒下的假和现请的假,一股脑全用上,在沈城住他个十天半月,好好和老妈说说话,和家里人亲近亲近,一旦有了孩子拖累,再想回沈城,可就不容易啦!


高考发榜那一天,吴森茂和李爱媛一早上班去了,吴柏岁拉上弟弟槐寿一起陪樱子在后屋玩儿,李王氏在后院鼓捣她的小菜园,只有吴梅龄一个人在前外屋洗衣服。这一天,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实际上一家人都很紧张,因为这是决定两个孩子一生命运和吴家荣辱的大事。对两个当事者——吴柏岁和吴樱子来讲,自然比别人更加紧张。吴柏岁似乎好些,因为他考上的把握大,信心足,但凡事都怕有个“万一”。吴柏岁做事与众不同,他报志愿认准了一门儿——上北京,所以只报一个志愿——北师大。他的意思是,要么进师大,要么进工厂,凑合的学校不念。这虽是信心的表现,但也有些冒险,真到发榜的时候,就是吴柏岁,也无法从容对待。至于吴樱子,那就更不用说了,这几天就没有好好地吃饭睡觉,今天更是如此,天不亮就起来,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让人十分担心。所以,李爱媛在临去上班的时候,特别嘱咐吴柏岁,叫他啥也别干,只守着她,陪她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