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树柏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6
|本章字节:12270字
从此,吴森茂又添了一个毛病——逛破烂市,当然还有夜市和鬼市。因为他相信“叽嘹”的话,认为日本败局已定,满洲国垮台在即,新京皇宫里的东西,必有许多流失在外。吴森茂想,自己常到小市儿转转,说不定哪次,就许“瞎猫碰上死耗子”,叫他遇着一两件。其实,吴森茂对古董之类的东西,一窍不通,不知好坏,不辨真假,然而,凡事就怕入迷,一迷上,就成了累,成了病。吴森茂现在就这样,每天都要跑两趟破烂市儿,不跑就抓心挠肝的难受。至于东西,倒也胡乱买了几件,都放到他那两只聚宝箱里了。吴森茂对李爱媛多次郑重声明,他那两只大箱子,只能放他的“宝贝”,不许放任何其他东西。李爱媛倒也爽快,她有的是地方,那两个懒龙似的大家伙,就留给他装他的“破烂”吧!吴森茂和李爱媛这两口子,一向夫唱妇随,妇唱夫随,唯独在这两箱东西上,总是两拧:一个心中的“宝贝”,一个眼里的“破烂”。
吴森茂虽然醉心于寻宝,但却没有忘记正事:买地。
前文说过,吴森茂为此思谋了好几个月,主意早已拿定,只等和老婆、老丈人商量具体实施细节了。这些日子,他除了跑破烂市,就是和李爱媛磨叨这事。吴森茂担心,怕李爱媛不同意,所以没有直截了当地说,而是采取外围包抄的战术,文火慢熬。他先从自己得病说起,讲到买卖的娇嫩、脆弱和风险,再讲土地是根本的道理和“狡兔三窟”的谋略……可以说是步步为营,层层推进,反反复复,絮絮叨叨,讲了几天几夜,直讲到自己的将来,“他姥爷”和“他姥娘”的后事……
“你不是就想买地吗?那好哇,买吧!”李爱媛说。
吴森茂还在“外围”兜圈子,倒被李爱媛一语道破了主题。吴森茂真是哭笑不得,早知李爱媛会答应得这么痛快,他何必费这些唾沫!
“你同意啦?”吴森茂兴奋地问。
“我为啥不同意?”李爱媛说,“若是买你那些破烂,我倒要考虑考虑,买地,正经东西!”
“那好,咱不扯别的,就说买地。我想好啦,咱买地,还就在李千户屯买。先买房,安顿他姥爷、姥娘——老爷子在外漂泊大半辈子,也该有个自己的窝啦!然后……”
“他爸,你真好!”
李爱媛一声大叫随即翻身,跳到丈夫身上,又咬又啃。
吴森茂既已和媳妇商量好买地,也就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第二天,他和李爱媛一起,把俩人的想法说给李志忠听。李志忠自然一百个点头地同意,你想呵,老爷子一辈子撇家失业,在外做活,愁的就是没有儿子,怕晚年生活没有着落,而今有人出钱买房置地,让他现成的,他咋会不高兴?这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天大好事!虽说产业不在自己的名下,但有女儿在,吴森茂的,还不就等于是他李志忠的。他李志忠虽是臭皮匠,大字不识,但他并不缺心眼儿,这天上掉馅饼的事,一辈子也就碰上这一回,他焉有不同意之理?不过,李志忠有他自己的想法:买地,他自然同意,只是不必操之过急。按他的意思,还是应当先买房——把“窝”筑下,根扎稳了,再买地不迟。吴森茂和李爱媛都觉得这样也好,事情就这么商量定了。
“房子,我相中了一处,也下了定。”李志忠对女婿和女儿说,“在后街中段,离咱家很远,咱家在中街东头。房主也姓李,不过,和咱这门八竿子打不着。房子么,虽有五间,但不能住,太破旧,有三间都快塌了,买了也得重修,或是重盖。
倒是那块地方,是真大,真好,前边的院子不下二亩,后边的园子,十亩有余,只是院墙都颓了——”
“不管它,”吴森茂听了,高兴地说,“买啦,您看中就行!旁的不说,单凭这十多亩地的地方,错不了!明儿我就跟您下乡,买了房,您留下,拆旧盖新,咱原地起三间大瓦房,您尽管往好里盖,再把墙打了,砌个大门,让它像模像样,是户人家,对了,还得买地,要好地,价钱不拘,数量不限,您相中了就行!”
吴森茂高兴!高兴得他在屋地上直打转儿,又搓手,又顿脚,嘴里不住地嘀咕:“好哇,买下!盖,往好里盖——买地,要好地——”
李志忠和李爱媛看着他像小孩子得了香饽饽似的高兴,直想笑。
也难怪,吴森茂高兴,自有他高兴的道理。一者,他认为,买这块地方,是他自己置下的一份真正属于自己的、正儿八经的产业。别人会问,这北顺城街120号不也是吴森茂的吗?是,是他吴森茂的,不过,在他眼里,这不能算是他自己挣的。明摆着,这是他的老家儿留给他的。再说,这房子也太旧,说不清住几辈人了。别看门面还像样,里边全糟朽了,只能靠修修补补,保持不塌不漏。这几年虽说也盖了几间房,但那都是七拼八接,算不上正经东西。吴森茂早就打算买地盖楼,也想过就地儿起楼——拆了这些破房,原地盖房,哪怕是起个小三层,也比现在胜强百倍。可是,天不遂人愿,时局的变乱,使他终不能如愿,后来再一病,买卖还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再开起来,哪还顾得上起楼?现在要买下的这块地和地上要盖的房,才正儿八经属于他自己,是他吴森茂用自己挣的钱,为自己置下的一份产业。不管别人怎么说,反正他自己是这么看!二者,这也了了他自己的一个心愿——给自己多建一“窟”。再说,他在乡下盖房,也并非专为躲灾避难,主要的还是为了给自己留“根”。什么“根”?“根基”的“根”。万一城里的买卖有个三长两短,这乡下就是他一家子的退路。就算他的买卖不出问题,可他自己总有老的那一天呀!到那时,他还指望靠乡下的产业享清福、当员外爷呐!
有了这两条理由,吴森茂为在乡下置地而高兴,就不难理解了。
以后的事,不必细说,无非是交钱过契,拆旧盖新之类。这一切全由李志忠操持,吴森茂只管掏钱就行了。这期间,中人又给李志忠说成了一块地。李志忠虽然放了定,但却没急着叫女婿来买。因为眼看房子要盖好了,索性等几天,待新房落成,叫他来,一锤子买卖,又看房,又买地。果然,没等出夏,房盖好了。李志忠先把自己的家搬过来,安顿好,把屋里屋外,院里院外,弄得像模像样,这才进城,亲自出马,把姑爷,也就是新房的正主儿,接到乡下来。
单说吴森茂,此次下乡,他的心情,与以往几次相比,既有相同之处,又有很大不同。相同的是,高兴!吴森茂觉得,李千户屯是他的一块福地。可不是么,他几次下乡,办的都是好事。他到李千户屯办的第一件事,是到这儿来相姑娘,娶媳妇。这自然是天大的好事,而且是第一大好事。二番下乡,是来看媳妇给他生的大儿子和接她们母子回家。这无疑也是大好事,大喜事。此番下乡,是来看自己买的地,盖的新房,而且还要买几十亩耕地。这同样是好事,是他免除后顾之忧,实现员外梦的第一步,他自然喜不自胜。但这次下乡,吴森茂在高兴之余,又略感自信和骄傲,这是过去所没有的。他还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来这儿的情景,那简直是活受罪!相媳妇,未来的媳妇啥样?能不能相中?再说,你相人家,人家还相你哪!
你相不中人家,自己自然是白高兴一场,白跑一趟。不过,这还没啥,不过再多当几天光棍儿。更令他担心的是,他相中了姑娘,姑娘看不上他,这可咋办?所以,他什么都怕,什么都担心,也就不足为怪了。好在都过来了,皆大欢喜!现在回想起来,倒是蛮有趣的。二次来接儿子,吴森茂也少不得有些担心。虽说他早已得到了母子平安的喜讯,但自己的第一个儿子到底长得咋样,心里还是没谱。缺胳膊少腿?大概不至于;缺鼻子少眼?也不太可能;可会不会是个丑八怪,他就拿不准了。光听别人说好,不行,耳听是虚,眼见为实。现在要眼见了,吴森茂心里还真有点儿胆儿突地。儿子是自己下的种,这不假,但他长什么样,可就由不得他了。
男人嘛,第一次当爸爸,为儿子的健康和长相担心,这也是人之常情。当然啦,结果不错,大儿子全须全尾,又白又胖,吴森茂自是喜出望外,原有的满腹狐疑,一扫而空。尽管如此,吴森茂事前毕竟担心过,怀疑过,苦恼过。这次则不然,什么担心、疑虑、害怕,一概没有。这回,吴森茂面对的是死物。人和物的关系,就好比主和奴,一切,人说了算!现在,吴森茂有的是钱,正所谓财大气粗,腰包鼓,底气足。房子算什么?哪儿不好,改;缺什么,添;全不中意,推倒重盖!所以,吴森茂此次是以员外爷的心态,踌躇满志地踏进李千户屯的。
他大摇大摆,昂首挺胸,倒背着双手,迈着四方步,头摇得像拨浪鼓,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后看看——眼前,一条大路直贯东西,两道车辙迤逦远去,看不见尽头;身后,几行高大挺拔的榆树在风中摇曳,树叶儿飒飒作响;树趟子前边,一泓池水,微波荡漾;树后,掩映着无边无际的秋庄稼;左边,中街人家的后园墙,高高矮矮,参差不齐,连成一条见首不见尾的黄色长龙;右边,一户户人家的院墙,低矮破败,豁口连连,甚至完全坍塌,成了土埂,留有人们踩出的小道;房子,一眼所见,全是老旧低矮的草房——吴森茂看了小半条街,居然没看见一间瓦房。突然,吴森茂眼前一亮,一溜大墙闪现在他前面。远远看去,这墙,比两边的土墙高出一倍还不止。从那深暗的颜色看,这墙新砌起不久,尚未干透。吴森茂加快脚步,赶到近前一看,这墙足有一人高,为黄泥加稻草垛成,铲平墙面的叉痕,整齐有序,煞是好看;墙上有青转砌就,用以挡雨的墙脊;墙中偏右,留有一处宽阔的敞门。所谓“敞门”,实际上就是没有门,而是两边的墙头,各砌一个墙垛,两个墙垛之间的空处,就是大门。即便如此,这在吴森茂进村所见的院墙中,也算是最气派的了。何况这高出墙头尺许的墙垛还是砖砌的,而不是像别家那样,只有光秃的墙头作大门。不错,吴森茂挺满意。来到大门前,没等进门,一座大瓦房就闪现在吴森茂的面前了。吴森茂顾不得看别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这房子。好家伙,这房,真高大,和他前边看过的草房相比,简直是羊群里的骆驼,鸡群里的凤凰!三间房,一明两暗,青砖到顶,灰瓦通脊,大玻璃窗——若不是丈母娘迎出来,把吴森茂让进屋,还不知道他要看到啥时候呢!
吴森茂进得屋来说了会儿话,喝了口茶,又急不可耐地要求老丈人,领他再四处转转,看看。出得屋门,李志忠指给吴森茂看,偌大个院子,也是空荡荡的,只在东南角,有个不大的柴禾垛,三五只鸡散养着,一头半大小猪,拴在东山墙边,连个猪圈都没有。再就是,院西南角的大粪坑;比屋地还大的粪坑,一人来深,里边积了些垃圾和脏水。据李志忠说,这粪坑不是特意挖的,而是盖房和剁墙时,取土留下的。墙外靠西还有一个,比院里这个还大,也是这么形成的。李志忠原来说,院子有两亩多地,现在小了三分之一。因为在原来五间房的根基上,只起了三间;新房离东墙丈巴远,李志忠是留下盖茅房和猪圈的地方;西边空出来的地方可就大了,而且和后边的园子连成一片,显得空旷不说,院子看上去也不规矩。于是,李志忠就在离房子的西山墙丈巴远的地方,剁起一道与原来的西院墙平行的矮墙;矮墙剁到房子西边,拐个硬弯儿,和西山墙相接,再开个小栅栏门,把院子和园子隔开。这样,院子显得比较方正,房子座北居中,正对大门,中轴对称,严紧,好看。不仅如此,这样一隔,无形中多隔出多半亩园子,矮墙和栅栏门还可防止鸡猪祸害园子。很好,吴森茂十分满意。可不是吗,两口人住,没车没马的,要那么大的院子干什么?还是这样好,院子好看了,隔出的园子种菜,也实惠。吴森茂由李志忠领路,绕过西山墙,穿过矮墙的栅栏门,来到房后的园子。好家伙,这园子可真大,东西窄,南北长;秋庄稼长势喜人,红高粱、黄玉米,成垄成行,密密实实;一块块菜地,花花绿绿,青豆、紫茄、红柿、绿茭,挂满枝头架下;房后,杂树成林,日影婆娑,只是园墙低矮,破败不堪,几多坍塌,几多豁口,不过,所有吴森茂不甚中意的地方,李志忠都应许他“以后再说”。吴森茂倒也不怎么着急,反正以后的日子长着呐,他会不会来这儿住,什么时候来住,这都是没准的事。不过,当办的事,还得办。比如,院里,垒猪圈,盖鸡窝,凿碾子,安盘磨;屋里,打地柜,做炕柜,添家具碗盏——这都是居家过日子、迎来送往少不了的。吴森茂一一嘱咐,李志忠答应事事照办。吴森茂参观完,吃罢午饭,小睡一会儿。下午,李志忠叫来卖地的主儿和中人,吴森茂交钱过契,买下五十亩地。他自己连新买的地看都没看一眼,过契的喜酒也没喝,给丈人家留下些置办和打做东西的钱,就赶晚车,匆匆回城了。乡下的这一摊,就全交给李志忠了。
说起吴森茂新买的这块地,那可是李千户屯数一数二的“地核”,一等一的好地,一把攥出油来的黑土,三年不上粪,照样收好庄稼,跟俗话说的一样,“乌龟背上的地”,随水长落,旱涝保收,特别是离村近,地块整。穿过园子,跨过村北大道,隔一块地就是它,方方正正,五十垄地巧合五十亩,不多不少,一垄地一亩,所以这块地叫“大五十垄”。
自从李志忠在村里盖了房,买了地,他这个长年在外吃劳津的穷鞋匠,可就成了李千户屯的小地主。虽说房子和地都不在他的名下,但房由他住,地由他收,得实惠的却是他。李志忠从不讳言,他借的是姑爷的光。可那又怎样?女儿是他生的,女婿是他选的,得女婿的济,顺情顺理,应该的。要赞,就赞他李皮匠的眼光高,不攀高,不图利,敢把自己的黄花大闺女,白给一个穷光蛋!现在怎么样,得好报了吧?这是本事!——可惜,他在大女儿和二女儿身上,没使出这本事。
要说李志忠的本事,还真不咋的。除了选中了这个三女婿,再就是做鞋,别的任嘛不会。现在他有了房子,有了地,该使真本事了吧?他反而傻眼了!屋里屋外这几件未了之事,他已经当着女婿的面应承下来了,可是真干,他不行!他连个鸡窝怎么盖都不知道,更甭说干别的了。好在他弟兄多,子侄成群,找人帮忙,不过管饭出钱。院里这摊子事儿,好歹算是叫他对付下来了。可园子和地怎么办?今年好说,买园子和地的时候,人家早种上了,青苗是折在地价里一起买来的,等着秋后收粮就行了。可明年怎么办?别说大五十垄,就这十几亩园子,他也伺候不了。把锥把子换成锄把,说说容易,真干,难!让一个一辈子躲在屋里坐马扎、不着风、不着雨的人,一下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啃土坷拉,刨地球,他受得了?等着吧,有热闹看!
再说吴森茂,自打李志忠回乡以后,吴森茂家里缺了一个主事的人,他自己也少了一个大帮手,加之时局越来越乱,根本无法做买卖,所以,重张开业的事,只能往后拖,等太平了再说。吴森茂闲来无事,还和以往一样,照旧跑他的破烂市,四处寻“宝”。
秋后,街面上盛传,小日本完蛋了。一天,吴森茂吃罢早饭,想去西关的破烂市逛逛。他刚过马路,往西走出没几步,就觉得街西口的人比往日多,而且乱糟糟的,连跑带让,也不知是为什么。吴森茂加快脚步往西走,两眼注意观察,发现好些人肩上扛着东西,也看不清是什么。吴森茂正自纳闷,一个瘦猴似的年轻人,扛着两袋白面,向他迎面走来。就在此人走到离吴森茂几步远的时候,一个趔趄,把肩上的面全折地上了。看来,这小子累坏了,他站在那里,一手擦汗,一手捶腰,见吴森茂走近前,不住地打量他,他喘着粗气说:
“大爷,算您福气,‘见面,擗一半’,给您一袋。两袋,实在太沉,我是鼓捣不回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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