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树柏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6
|本章字节:8528字
这一年夏天,鞋料街相继出了两档子事,这在人们的心里,引起了不同的反应。
第一件是,街西头的严文井被抓起来,下了大狱。
严文井,外号严大个子,又叫严大杆子,顾名思义,此人又高又瘦,一家三口——两口子带个要来的闺女,他们自己没生养。严文井原是开大烟馆的,后来烟馆关张,他赋闲在家,啥也不干。他家的三大间门面房,整天关着,连他家的人也很难见着,谁也不知道他何以为生。夏天,严文井突然做起小买卖来。卖什么?说来可怜,卖烀苞米。早玉米“六月鲜”下来,他个柳条筐,早出晚归,说是卖老玉米,可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卖。一家三口靠这生活,难点儿!但严文井卖得挺上心,一夏天,早晨筐出去,晚上筐回来。一天就卖一筐老玉米?咋不见他中间回来上货?人们不免有些议论,可议论归议论,谁也不管这种闲事。加之严文井为人闭塞,和谁也不交往,所以没人过问此事,“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嘛!
入秋,严文井果然出事了,听说,他是以卖苞米为幌子,偷偷倒腾大烟,结果被人告发,蹲大狱去了。
第二件是,于大海的饭馆因不正当经营,被查处。
于大海,外号于胖子,排行老四,他有个三哥,叫于大明,是个罗锅,和他毗邻而居,也是开小鞋料店的。于胖子自幼学厨,手艺不错。他自己开了一家小饭铺,也是这条街上唯一的一家饭铺,买卖兴隆,后来发达了,还盖起了一座二层楼。解放后,这条街上第一个开张营业的,就是他的小饭铺。两间门面,摆四五张桌子,橱窗上摆几样小菜儿,后屋做厨房,楼上住家,买点饺子、面条,炒几样便宜菜。于胖子一人忙前忙后,既当大师傅,又当跑堂的。半年多的时间,于胖子起来了!他重修门面,腾出二楼,请来大师傅,雇了跑堂的,要干大的了!原来“于记饭铺”的小木牌,换成了“大海饭庄”的金字横匾;玻璃窗上写着“家常便饭,经济小吃”的纸条,变成了“南北大菜,包办酒席”,“红楼雅座,文明招待”
的大匾联。最招惹人的,是他那些“文明招待”:七八个女人,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她们有客陪客,没客就在门外叽叽喳喳,扭来浪去,招徕顾客。于胖子的买卖,一下子火了。衣冠楚楚的男客,纷至沓来,楼上楼下,人头攒动。一天到晚,炒勺的“叮当”声,跑堂的叫座声,饭客的猜拳行令声,女招待的尖叫浪笑声,不绝于耳,搞得鞋料街乌烟瘴气。最令人不能容忍的是,女招待们白天黑夜的吵架,互相对骂,那叫难听!你骂她是“骚货”,她骂你是“狐狸精”,这个说那个叫人啃了,那个说这个叫人摸了……啥解恨骂啥,吵得人白天不得安生,晚上睡不着觉。
街坊邻居对于大海颇有微词,吴森茂更看不惯:“挺大个老爷们,靠女人赚钱,吃软饭,不地道!”
终于有一天,吴森茂忍不住了。因为他发现,他的大儿子松年,也挤在人群里,看女招待们吵架。这还了得,伤风败俗,搞臭了这条街不说,带坏孩子可是大事!吴森茂责罚了松年,训斥了其他孩子,到晚上,他去找于大海了:“于四哥,咱们都是朋友,又街坊邻居地住着,我说话不见外,直来直去。你开饭馆,我管不着,可你不能这么闹腾,吵得四邻不安,还有你那些女招待,花里胡哨的,又扭屁股又飞眼儿,像啥样,你就不觉得寒碜?她们吵架骂出的那些话,你听了不脸红?
你就不怕人说,这‘大海饭庄’是个什么地方?四哥,这事你得管,管好了,咱们相安无事,管不好,可别怪我不客气!我把话说在头里,这条街上,看不惯你这一套的,可不只是我,大家碍于面子,都没说什么,心里可都憋足了火。你真把大伙逼急了,看你这买卖还能不能干下去!我不是吓唬人,信不信由你。”
于大海胖脸涨得通红,鼻头浸出了汗,连连点头,一迭连声地说:“我信,我信,你吴老弟说的话,我咋能不信?我管,我一准管,明天就管。这几个骚货,不要脸的东西,看我怎么收拾她们!你老弟放心,不出三天,我准叫她们规规矩矩。
我的好兄弟,你无论如何得帮哥哥一个忙,叫老少爷们宽限我几天,过后我请客,跟大家陪不是!”
“你不用请客,也不必陪不是,”吴森茂说,“只要你安生儿的,没人不叫你发财,更不会砸你的饭碗。”
说完,吴森茂起身要走,于胖子死活拉住不放,非要亲自炒几个菜,和他的“吴老弟”喝几盅不可,吴森茂没答应。
过了几天,“大海饭庄”果然安静了,而且安静得有些过分,不仅没有了女人的吵骂声,连食客们的猜拳行令声也听不见了,甚至停业多日。等到再次开门,“大海饭庄”的横匾和板联摘下来,又换上了“于记饭铺”的木牌儿和“经济小吃”的贴纸,二楼关掉,大师傅和跑堂的走了,又只剩了于大海一个光杆司令。
这是怎么回事?吴森茂纳闷儿,是他找于大海时,话说重了?话再重,也不至于让他的买卖垮下来呀!他不过叫于大海管管他那些女招待,不要扰民,败坏这条街的风气,也没叫他不干呐!这是何苦,吴森茂有些后悔。
其实,于大海买卖败落,和吴森茂没有一点儿关系。此事与吴森茂找于大海谈话碰到一块儿,纯属巧合。实际上,于大海是叫共产党“整治”的,说他搞“不正当经营”,使用女招待揽客的做法被取缔,叫他停业整顿,还罚了款。究竟罚了他多少,他自己不说,别人也不好问,反正“大海饭庄”塌架了。
对这两件事,鞋料街的小老板们反应不一。对严大个子被逮,人们普遍认为,这是他罪有应得,共产党干得对。对于于胖子的扰民饭馆么,大多数人也都觉得该管,认为这是共产党为鞋料街扫除了一害;但也有少数人,其中就包括吴森茂,又觉得对于胖子的整治,有点儿太过。他的那些女招待是不像话,可是,她们行为不端,可以管嘛,而且于大海也说了要管,何至于全部赶走?哪儿没有女招待员、服务员、售票员,乃至女工人?至于罚款,也应该,但罚款是为了教育,而不是一棍子打死,怎么就把一个火爆的饭店,罚趴架了呢?这未免有点过分。由此想到他们自己的买卖,不免产生一丝兔死狐悲之慨。
接着传来的消息,更是叫人震惊不已,说是四城八门的所有窑子街,全被查封了。老鸨、“王八”被抓,妓女被教育改造,择偶从良,连散见各处的暗娼、“野鸡”和“半掩门子”,也全被一扫而光。大烟馆被取缔,制毒、贩毒、吸毒的,全逮。重者,像严文井,判刑坐牢;轻者,管制教育,改造后释放。全市的赌窝子都被端了,抓赌头,收赌具,管制赌棍,教育赌徒……据说,这叫清洁城区,整顿市容,准备迎接重大庆祝活动,但不知庆啥,祝啥?
鞋料街的小商人,都是正派人,他们一不嫖,二不赌,三不抽,共产党禁毒禁赌禁娼,禁不到他们头上。相反,抓走害人的严文井,赶跑扰民的女招待,对他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们根本不了解共产党,他们对共产党既无好感,也无恶感。国民党骂他们杀人放火,共产共妻,八路进城半年多了,也没见人家乱来,可见国民党所言不实。至于共产党杀富济贫,和他们关系也不大,因为他们虽不是穷人,但也不富;杀他们,济不了贫,看样子,共产党也没有杀他们的意思。就是传说要搞的土改,对他们是个打击,因为他们大都有地在乡下,不过,人家要分,他们也没办法,好在他们都不指望它,分了地,还不至于断了他们的命根。不管怎么说,新政权还没碍着他们什么。倒是这“三禁”,共产党干得是真漂亮!就连因土改而对共产党没有好感的吴森茂,也不能不为它竖大拇指。
“漂亮,共产党这几手干得就是漂亮!”吴森茂又要神侃了,“也真他妈邪门儿,历朝历代禁不住的烟、娼、赌、盗,共产党说禁就真禁了。就说这烟吧,大清国、满洲国、国民党,哪个不禁?又有哪个禁住了?小日本儿厉害吧,宪兵队、辣椒水,打呀,杀呀,还不是卖的照卖,抽的照抽。老蒋搞‘新生活运动’,带头喝白开水,决心多大,还是没用。要我说呀,不是禁不了,是不想禁。真禁,像共产党这样,来真格的,不就禁啦!就说日伪时期吧,小日本儿自己办官窑子,它能禁娼?国民党的官吃喝嫖赌抽,它能禁什么?”
“话是这么说,”郭万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程咬金还有三斧头呐,关键是看后边还有没有续招。”
“是这话,”张春生说,“就看这三把火烧完,下边还咋办啦?”
是啊,那就等着瞧吧。不过,共产党这头三脚,算是踢开了,至于下一把火咋烧,烧谁?那也只能等着瞧。
这一年的秋末,鞋料街的人们终于明白了,共产党前一段时间,为什么搞“三禁”、“清洁城市”,为什么花大力气,“整顿市容”。原来为的就是十月一日这一天: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这天,整条北顺城街被装点成一片红色的海洋。临街的工厂、商店、铺户、住家,门前都挂起了崭新的五星红旗。第一次挂出的新旗,带着清晰的折压痕迹,在秋风中猎猎飘扬。巨大的领袖画像,长长的大红横幅,成片的彩旗,铺天盖地的花花标语——像过年贴对子,贴门神,贴“福”字,贴门挂,怪红火,怪喜庆的。
北顺城街直通市府广场,市政府大楼前新搭的主席台,是此次庆典的中心,接受检阅的队伍要去市府,必须从这里通过。
上午十点,阅兵开始。陆、海、空三军,排着严整的方阵,踏着军乐的节拍,迈着齐刷刷的步伐,新人、新衣、新枪,威武雄壮。马队过来了,一队队白马排成的方阵,白得像一片雪;一队队黑马排成的方阵,黑得像一摊煤;一队队红马排成的方阵,红得像一团火。马蹄踏响青石路面的声音,震得人心突突乱颤。机械化部队过来了,一辆辆崭新的六轮大卡,上面端坐头戴钢盔、手握卡宾枪的战士,疾驰而过。一队队马拉炮车,铿锵驶来,马上坐着御手,小炮炮口平指,大炮炮口朝天,马蹄,车轮滚滚。一排排坦克,“突突突”喷着黑烟,履带把电车道中间的碎石,卷起一房多高,漫天飞舞,青石路面,被轧出一道道白痕……
群众游行开始了,形式和庆祝元旦时差不多,阵势比那大。成片的领袖像,红旗的海,彩旗的浪,举着镰刀、斧头、钢枪的工农兵,花花绿绿的秧歌队,蹦蹦跳跳的高跷,滴溜乱转的旱船和跑驴……除了这些老节目,还增加了洋乐队,队员穿得像民国的大总统,大喇叭有酱缸盖子大,绕脖子好几圈儿;大鼓不是平着敲,而是竖着挂在肚皮上,横着打;吹拉的家伙稀奇古怪,挺新鲜。还新增了花棍儿和花鼓,特别是大彩车,上边有整座工厂,山川田野,甚至有整台大戏……整个游行过程,口号声震耳欲聋,歌声此起彼伏,鼓乐喧天,鞭炮齐鸣,真叫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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