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树柏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6
|本章字节:10906字
吴森茂是个讲实干的人,十几天来,歇也歇够了,瘾也过足了,该干正事儿了!吃罢早饭,他骑上自行车,直奔建筑行,请泥瓦木工师傅,买砖木灰沙,下手盖房。
事情办得挺顺,没用小半晌,一切就绪,单等来料动工。回家的路上,刚好经过小西门,吴森茂想起,张师傅家就住在这儿。几年不见,怪想的,顺便看看,也不枉师徒一场。一进张家门,就看见张师傅正坐在那儿发呆呢。俩人说了几句客套话,吴森茂一访听,原来“朱记鞋铺”要塌架,朱大鞋底子裁人,张师傅“家儿蹲”了。吴森茂听罢,大吃一惊:“偌大个鞋铺,怎么说垮就垮了呢?”
“问谁?”张师傅说,“还不是你小子使的坏!”
“我?天地良心,我可没给他使坏!他干他的,我干我的,井水不犯河水!”
“说得轻巧!李师傅不是你挖走的?”
“您说这呀,怨不得我!李大爷和我对劲儿,愿意跟我干,他管得着?谁也没卖给他!”
“是这话,没错!”
“可话又说回来了,走了李师傅,还有你们老几位在,怎么就能垮呢?”
“唉,人哪,坏就坏在心活。”
“怎么讲?”
“你想呵,原来几个人一起干活,谁也不觉得什么,冷不丁走一个,跟你享福去了,剩下的还能坐得住?”
“我插您一句,张师傅,您这话可说错了,李师傅到我那儿可没享着福,吃不好,喝不好,干的比以往还多……”
“这,我信,可人,图个啥?就图个愿意。李哥给你干,再苦,再累,他愿意。
这谁都看得出来,给朱家干,不行!”
“也许是这样,那你们呢?”
“他一走,我们心就散啦!活也干不好了,也不出活了。没这两项,啥鞋铺能不垮?”
“那倒也是,可光说垮,垮到什么程度啦?”
“各奔东西!对了,方才你说成家了,我还没问,媳妇咋样,啥人家?”
“一句话告诉您:李师傅的老闺女。”
“好哇,这老东西,我说他享福去了,你还一百个不认。这不,当上老太爷了,哪天我找他去!”
“去吧,巴不得您去,他准高兴!不过,这当老太爷,还是近几天的事儿,前几年,他可真没享着福。”
“是享福!对劲儿,顺心,就是享福。”
“那好哇,咱爷俩也对劲儿,要不,您也上我那儿去享福?”
“怎么个话儿?听你的意思,是叫我给你干?”
“不是您说的,在我那儿享福吗!”
“此话当真?”
“我是一口唾沫一个坑,就这么定了。我眼下要盖房,等开板儿,我叫您。”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你啥时候盖房?”
“明天。”
“那好,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干脆我明儿先帮你盖房,当小工,搭下手,我还行。”
“也好,我正愁人手不够,那就从明天算起,我先给您开一个月工钱。”
“那不行,当小工算帮忙。”
“都是干活,工钱照算,按长年工,先支一个月,就这么定了!”
“爷们儿,你是可怜我,还是救济我?”
“都不是,干活挣钱,这是规矩。您也用不着客气,咱爷俩的账算不清,若真算,当年您教我手艺这笔账怎么算?”
张师傅一听吴森茂还记得这些,心一软,鼻子发酸,再没说什么。
“张师傅,咱‘亲父子明算账’,从明儿起,您就是我的人了,您得听我的。”
“这个自然!”
“那好,您明儿先别去我那儿,您帮我干件大事!”
“你说吧,什么事?只要我干得了。”
“干得了,而且非您不可!您听着,明天您给我去找王、赵二位师傅,说我用人,看他们愿不愿来,亏不了他们,准比在别家强!”
“行,这件事我还真能办,而且不用等到明天,我下晌就去,说不定明天就有准信儿!”
“好,那就拜托您啦!”
说罢,吴森茂掏出几块钱,撂在桌上说:“您把家里的事安顿一下,钱,明儿从月支里扣。”
下晌,材料陆续运到,怕丢的砖木也搬进了后院。第二天,一位姓段的泥瓦匠师傅带个帮手,早早来到吴家,丈量划线,分派人挖墙基,和泥拌灰,搬砖运土……帮忙的左邻右舍还没开干,张师傅领着王、赵二位师傅赶来了。吴森茂一见,忙迎进屋,又是让座,又是递烟,又是介绍媳妇……李志忠也赶过来,老哥儿四个一见面,各问寒温,少不了要取笑一阵。接着,吴森茂和四位师傅谈正事,讲明工钱都从当日算起,先支一个月,而且立马叫李爱媛给钱。四位师傅收好钱,开始随李志忠到后院干活。
四个捋锥把子的好手,现在捋锹把子,给别人当小工,搭下手。李志忠前后支应,像个总指挥。李爱媛专管后勤,沏茶送水,递手巾把儿……吴森茂管买东西付钱,还是本行——“跑外”。
家里三口,三位师傅,三个泥瓦木工师傅搭仨徒弟,再加上帮忙的邻里,二十来人,进进出出,吵吵嚷嚷,大呼小叫,热火朝天,一副大兴土木的气势!
吴森茂、李志忠和张、王、赵三位师傅六年不见,久别重逢,格外亲热。干活之余,他们总是凑在一起,忆忆过去,讲讲后来,说说现在。言谈之中,少不得提起他们的老东家——朱富贵——这个臭名昭着的朱大鞋底子。大家对他从无好感,但恨归恨骂归骂,有些事情还是应当掰扯清楚。比如,三位师傅一直闹不明白,朱富贵在吴森茂身上吃那么大亏,后来怎么没报复?这不合情理,更不合朱大鞋底子的脾气。还有一宗,吴森茂满徒后,不辞而别,自己开鞋铺,和他对着干,后来又挖走了他的案头儿——李师傅……就他那暴脾气,哪件事都足以让他和吴森茂玩儿命,他怎么就都忍了呢?而吴森茂最感兴趣的却是:“朱记鞋铺”那么大个买卖,怎么说垮就垮了呢?张师傅说,这是因为李师傅一走,人心散了。吴森茂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人走了,可以再请别人;人心散了,不好好干,可以换人。他怀疑,搞垮鞋铺的,不是别人,八成是朱大鞋底子自己!几个人想来想去,说来说去,怎么也弄不明白。据三位师傅讲,吴森茂摔门走掉之后,朱富贵跳着脚大骂,非要抄家伙追出去不可,还是李师傅和大家一起把他拉住了,才没把事情闹大。李志忠没有把这告诉吴森茂,完全是为了息事宁人。后来,李志忠辞活,朱富贵得知是吴森茂把他挖走了,也曾暴跳如雷,但闹过以后,也就自消自灭了,到底是什么原因,谁也说不清楚。
再说朱富贵,以这老东西的臭脾气和他对学徒、伙计的狠劲儿,吴森茂叫他吃了那么大的亏,真是杀了他的心都有!手刚被扎时,他疼得睡不着觉,背地里曾跟老婆发狠,说手好后,非把吴森茂的皮扒了不可!他老婆的一席话,让朱富贵安静了许多:“报应!你用手打人,佛爷就扎你的手。打别人行,打茂子不行。你没见,他的命多硬!爹,克死了;妈,克走了;除了个妹妹,一个弟兄没有,全叫他克了,你惹他?”
朱富贵的老婆吃斋念佛,供个泥菩萨,一天三叩首,早晚一炷香,虔诚得很。
她也看不上小茂子,瞧不起臭工人。她也骂他们,但每次骂完,她都要在菩萨面前悔罪,求菩萨原谅,别叫她掉大牙、生舌疮……朱富贵也迷信,但他不光信佛,他什么都信:狐仙、黄仙、白仙、长仙……老伴儿的几句话,还真把他吓了一跳:
“还真是这么回事,这小子就是命硬!人也硬,吓不住,打不服,我用了这么多个学徒,就没见这样的!”
朱富贵只是这么想,其实他没整治吴森茂,并非完全出于迷信,怕报应只不过是个借口,给自己找台阶。真正的原因,是他惧怕吴森茂本人和他那几位师傅。明摆着,吴森茂是个十六七岁的大小伙子,个头儿不比他矮,虽没他块头大,但比他结实。刚来的时候,打他几回,满以为能把他镇住,现在看来,不行!这小子忍是忍了,但没服,心里在憋劲儿。真把他逼急了,动起手来,他朱富贵未必准占便宜。再说,还有那几个伙计呢!看得出来,李案头和这小子挺对劲儿,那几个又和姓李的一个鼻孔出气,真打起来,他们虽不至于跟他动手,但拉偏架总会吧!他朱富贵纵有三头六臂,也抵不住他们五六个呀!这样一来,暴打吴森茂的想头也就搁下了。至于开他,不光朱富贵自己舍不得,他老伴也不干哪!上哪找这么勤快的人去,又有眼力劲儿。叫他干的,不用说二遍;没叫他干的,他找来干。就没见他喊过累,偷过懒。这么好的佣人,又不花钱,为一点儿皮肉之苦,把他开了,这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就这样,朱富贵不仅没开吴森茂,反而用起他来了,让他替自己跑外。
阿弥陀佛,这一来,倒成全了吴森茂!
满徒那天,吴森茂愤然离去。为此,朱富贵大发雷霆,表面上看,他是气,实则是悔。按他的本意,他是想用三块大洋收买人心,再用学艺作诱饵,拢住吴森茂,让他起码再干三年!他满以为,一个没见过钱的孩子,拿到白花花的银圆,会喜形于色,加之他学艺心切,听说叫他拜师,肯定会眉飞色舞。万没想到,这小子抓了钱就走,头也不回。他哪知道吴森茂的想头?吴森茂给他白干三年,漫说拿他三块,就是三十三百,也该!想用这点儿钱买他的好,这不是哄小孩儿吗?想用学艺留住他,早干什么来着?现在晚啦!手艺么,人家已经学成,自己能干为什么叫人家使唤?何况又是朱大鞋底子这种拿人不当人的家伙!果然,没过多久,吴森茂的修鞋摊支起来了,朱富贵还纳闷儿:“在这儿三年,他连锥把都没摸过,凭啥给人掌鞋?”
嘿!吴森茂不仅掌了,不久还做了!小孩鞋、便鞋、皮鞋,全活!
“真他妈见鬼!胎里会?不能啊!”朱富贵也怀疑过,是不是哪个伙计偷偷摸摸教过小茂子?他估计,若是有这么个人,那就准是李志忠!因为他俩对劲儿,又吃住在一起。可他啥时候教哇?夜里肯定不行,就没有摸黑做鞋的。学手艺,光说不练不行,得动真家伙!果真如此,能不被人发现?巴掌大的地方,几间房,墙靠墙,山挨山,下屋明火执仗地学做鞋,北屋愣没察觉,都是死人?躺在被窝里说说是可能的,但那教不成徒弟。白天,趁他不在的时候教?那怎么没耽误做活呢?要知道,他朱富贵可不是傻子,早防着他们这手了。就是没有这档子事,他们也别想在他外出的时候偷懒儿。多少时间能出多少活,他一清二楚!既然如此,自己没停手,怎么教得了别人?光让茂子在旁边看看,能把手艺学去?不可能!朱富贵绞尽脑汁,好歹想不出,吴森茂在他家三年,是怎么把手艺偷去的,更闹不清是谁教的,不知该找谁算账。最可疑的李志忠吧,他又惹不起,怕闹翻了,老家伙给他撂挑子,那就更抓瞎啦!再说,也没有真凭实据呀!好在吴森茂只修破鞋,成不了大气候,碍不着他什么。后来,吴森茂日见发达,翅膀越来越硬,不仅开了自己的鞋店,还把他的“顶梁柱”——案头儿李师傅挖走了。这下子朱富贵可真急了,骂吴森茂是“养不熟的狼崽子”,骂李志忠“忘恩负义”,骂张师傅他们“吃里爬外”……朱富贵只知怨天尤人,殊不知,他自己才是败家的罪魁祸首!养虎遗患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没有他的成全,吴森茂能学会跑外?能成气候?敢跟他唱对台戏,拆他的台?要骂,他该骂自己才对。可不管骂谁,也只能是磨嘴皮子,管啥用?晚喽!现在他还敢把吴森茂怎么样!惹不起走的,他就拿留下的撒气,到底把三个不吃硬儿的师傅挤兑走了,剩下一个刘老蔫儿,顶什么用?再进人?哪那么容易找到合适的!只好老调重弹,糊弄个小学徒。从此,“朱记鞋铺”一蹶不振,勉强又凑合了半年,朱富贵只得关张,带老伴和孙子回山东,从此一去不返。
没出半月,吴家的房子盖好了。三七的墙红砖到顶,南借老房北墙,北面一门一窗,青灰盖顶,房上像个小广场,放什么不行?里边,纸棚粉墙,当中一面隔山墙下砖上木,玻璃门窗,里外屋一般亮堂。东里屋一铺东炕,和前里屋的北炕,一窗之隔。炕下靠北墙砌了个尺把高的地炉子,做饭带烧炕。隔山墙里,立着水缸、酸菜缸、泔水缸……北外屋,靠西墙一溜米柜、面柜、碗架柜……总之,原来前外屋的东西,都搬到后屋来了,整个前外屋被腾得干干净净。
这一来可好了,四间房成田子形,两前两后,两里两外,前后屋,门对门,窗对窗,仨门一线,从后院,一眼能看到大街上,整个一条大走廊。三扇窗,前边橱窗是死的,中间和后面两扇是活的,夏天打开来,小凉风从后院穿过北屋一直吹到前里屋。中间的窗户,连着两铺大炕,前后里屋不用走门,跳过窗户,就能从这铺炕上到那铺炕,递个东西倒省事儿!
“森茂鞋店”歇业两个多月,就要重新开张。这两个月是一个重要的转折时期,它为鞋店日后的扩大和发展,做好了一切必要的准备。首先是,李志忠把自己的宝贝女儿“白给”了吴森茂。这不仅给他省下了扩大买卖所必需的资本,还给他解除了后顾之忧,使他可以一心一意做买卖。更重要的是,吴森茂有了一个精明强干的贤内助和贴肉贴心、知冷知热、消愁解闷、加油鼓劲的伴儿。新婚蜜月之后,整个吴森茂像换了一个人:胖了、鲜亮了、精神了,走路都摇着膀子,迈步一踮一踮的。其次是,新盖的这两间房,是李爱媛的主意。她的本意是让老爸能睡上个热炕头儿,实则为鞋店日后的发展,开辟了广阔的天地。还有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吴森茂为鞋店拉来三个可靠的、能干的、有本事的鞋匠师傅。鞋店要发展,没有几个顶硬的师傅作中坚,那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