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欧阳乾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34
|本章字节:13142字
(一)
马腾突如其来的一记贴身炮打的角度非常刁钻,相当冷僻,防不胜防。我都没反应过来,二叔已在间不容发的距离下条件反射一般地用肘把这一拳拐了出去,接着还是一个反掌拍在了对手的脖子上。马腾喉咙里立刻“咕”的一声,脖子一缩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二叔一个上步,抓着他的手臂拧身错腰,用一个小擒拿手把他给擒住了。反手剪着他的胳膊,膝盖顶在了腰眼上。
我暗中松了一口气,感觉心落到了肚子里。却没想二叔打的兴起,松开擒拿手往后撤了一步,朝他摆了摆手道:“来,再来。”
马腾咽了口唾沫,重新摆了个拳势,绕着二叔游走,不敢再轻易使用炮拳。绕了几步,他突然前拳虚摆了一下,接着往前一蹿,起腿就朝着二叔头上扫去!
不得不承认,这腿功确实漂亮,一触即发,如同秋风扫落叶。
这次二叔没有后撤,他直接上步,右手朝着马腾踢出腿的膝关节就是一拳!这一拳打得生冷干脆,对方踢出去的腿直接朝一边偏斜了过去。还没等马腾腿落地,二叔又变拳为掌,朝着那条尚在空中的大腿快速地砍下!
这一拳一掌,皆是由右手发出,并且全部在刹那间完成,生猛迅疾眨眼之间!这便是佛汉拳的技击精髓之所在。拳谚曰:出手如闪电,回手似触炭!
马腾倒吸着冷气往后退了两步,接着口中又喝了一声,身体往前一扑,拳头带着风就抡了过去。二叔一掌撩开,连消带打,一拳就砸在了他的胸口上。马腾把持不住自己的平衡,身体向后退去,二叔脚下不停,紧紧跟上,朝着他的胸口又是“砰砰砰”三下!细若连绵,中不间发。前两下是拳,最后一下变拳为掌!
这便是佛汉拳的实战精华了!一式跟三打,一打有三破,边打边破!只要对手被攻进一拳,便如将溃之堤,势如破竹!
这连着三式打完,马腾往后“腾腾腾”退了好几步,控制不住重心,又“扑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愣愣地看着二叔,脸上全是吃惊的神色,看那样子都忘了要站起来。
二叔过去伸手拉他:“大兄弟,没事吧?”
“没事,没事。”他这才反应了过来,急忙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我心里松了一口气,看起来这场比试就这么结束了。二叔留了一手,没有用力,否则打在他身上这么多拳,他早就躺在地上起不来了。原来有老乡在黄河滩那边跟邻村的人争地边子,打起了群架,叫我二叔过去帮忙。二叔赶过去,朝着冲过来的那人一拳砸去。那人被打懵了,就站在那里,半天都没有挪步。事后那人说,感觉那一拳的力量直透肺腑,好像一下把他“楔”在了地上。二叔那天连“楔”了好几个人,两帮人才住了手。
“输了输了,佩服佩服。”马腾摇了摇脑袋,又问道,“区师傅,这就是密传佛汉的功夫?”
二叔摇摇头笑了起来:“不是。”
马腾一下愣住了,我从侧面看到他的脸色煞白,连眼角上的青色胎记都变成了浅色。他啥话也不说了,朝着二叔点了点头,扭身便走。
二叔在后面叫他:“哎,马兄弟,先进屋喝口水吧。”
二叔的话音刚落下,马腾已经推开了院门,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我和晏五。他的身子顿了一下,略微一滞,接着抬脚走了出去。
我一边往院里走一边说:“嘿,脾气还挺大。”
二叔拍了拍衣服,淡淡地问:“你都瞧见了?”
“瞧见了,那家伙最后摔了个屁股墩。”我转身关上门,又道,“我觉得他以后不会再来了。”
“嗯。”二叔点点头进了屋。我正要招呼晏五,院门吱嘎一下被推开了,吓了我一跳。回头一看,竟然还是那小子。
我立刻扯着嗓子喊了起来:“二叔,他又回来啦!”
二叔刚从屋里闪出身子来,马腾就一个快步走了过去,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二叔赶紧去扶他:“哎,哎,大兄弟,你这是干啥,有话站起来说行不?”
他倔犟跪在地上不动,说:“区师傅,大黄乡练拳的没一个能跟我过十招以上。我不敢说打遍全镇无敌手,但绝对的是打遍全乡无敌手……乡里的敌手也有一个,那就是我师父,但他现在老了,去年还中了风,也不教拳了。乡里的人都说你有真本事,我不服,才过来找你的。现在,我服了……我想拜到你门下,跟着你学拳。”马腾说完,跪在地上“砰砰砰”就磕了三个头。
二叔慌忙去拉他,马腾却跪在地上跟生了根似的。无奈之下,二叔问:“你师父是谁啊?”
马腾抬起脑袋,把腰板挺直:“大黄乡梅花梁。”
“哦,哦,梁师傅,我认识,认识,原来还跟他一起喝过酒哩,不过也有年头没见了。”二叔叹息了一下,“怎么,梁师傅中风了?”
“中风,但身体还能活动,就是双臂经常酸麻。我来城里找区师傅,也是经过我师父同意后才来的。”
“唉,这个,马兄弟啊,我给你说……”二叔迟疑了一下道,“你想学密传佛汉是吧?可我这拳法是不传人的,连我自己家人都不传。”
马腾想都没想地说:“区师父,我不是奔着密传佛汉来的。你身上有功夫,我只要能跟着你练拳就成。”
“哎……马兄弟啊,你的拳练得好好的,其实根本没必要再拜我为师。你输给我,并不是因为你拳练得不好,而是因为你的功夫没下到。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你拳是练得不错的,回去再用用功就可以了,实在是没必要跟着我耗费光阴……”
面对二叔的苦口婆心,马腾跪在那里根本不接话。待话还没说完,他又“砰”的一下磕了一个头。我一看这个头,心里就明白了,知道马腾是真心想跟着二叔混的。
平常拜师,都是磕三个头,用脑门磕的,这是礼节。而这磕一个头,比磕三个头的礼节还要大,这一个头是用脑袋顶磕的。是用脑袋尖碰在地上。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就是这么个点法。一般都是真心发愿,行大礼的时候才这么个磕法。
二叔不好受他这个大礼,急忙往旁边欠了欠身子。又叹了一口气,才说:“哎,马兄弟,不是我不收你,是因为这个……你也知道“带艺不投师”的规矩吧。”
我不知道马腾当时是咋想的。不过我要是他的话,心里肯定是拔凉拔凉的。
带艺不投师,这是武术圈里的一个老习俗。就是说你学了哪一个门派的功夫,就属于哪一个门派的弟子,就不能再随便投到别的门派里去学拳。当时的武术圈虽然有些没落,但还算正统,二叔又是一个比较传统的人,所以对这个比较讲究。说实话,这个老习俗传下来,还是有他一定的道理的。因为早些时候拳法都是家传,就是所谓的看家本领,不想被别的练拳的人给偷去,是为了防止“偷拳”。二是因为如果你练了别的拳法,再练另一门拳法,架子就不好改了,就有些串味,容易练得不纯,这也是一个原因。俗话说“不怕多能,就怕白丁”,白丁就是指以前啥都没练过的,但这样的学拳学的功夫纯,往往厉害。
这是一条没落的习俗,但对于练拳的人来说,它就是教条。如果换作是我,决然不会遵守这么一条过时守旧的规矩,但二叔不一样,他有他的苦衷。马腾听完二叔的话后,整个身子一震,慢慢站了起来,脸色青灰。他走到院门外,对二叔一抱拳,我以为他要说“告辞,再会”一类的话,结果他却说道:“区师傅,我是铁了心要跟着你练拳了,你不收我,没关系。我就等到你收我。我没读过多少书,但程门立雪的这个故事我知道。我就站在你门口,你一天不收我,我一天不走。”
马腾说完,果然就往门口一站,跟站岗似的不动了。二叔摇摇头,转身进了屋。我跟上去说:“二叔,咋办?”
二叔说:“把门关上。过会儿他就回去了。”
我关上了门,结果马腾并没有回去,并且一连在门口站了三天,就像扎了根的植物。当时正值六月,中午的气温峰值就像蒸笼一般。我真害怕他会一头栽倒下去,再也站不起来。
我实在不忍心,劝二叔道:“你就收了他呗。”
二叔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我说:“你能收下晏五,就不能收下马腾?”
二叔还是摇了摇头:“你不懂,这是两回事。收了马腾,事情就麻烦了。”
我也说不上什么话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腾继续站岗,心里祈祷他赶紧走吧。一想到有个真人跟门神似的站在我家门口,我连上课都无法集中精神。那天上课,英语老师提问精神恍惚的我:“西红柿是蔬菜还是水果?”
我说:“蔬菜。”
“啥?”老师瞪起了眼睛,全班哄堂大笑。
我赶紧改口道:“水果!”
“shi!”英语老师一拍桌子,粉笔都震飞了,“我是让你翻译这个句子!”
由于马腾的顽强,我成了全班同学的笑柄,对此我大为光火,但也无可奈何。一直到了第四天的时候,天气极其闷热,黄昏的阳光裹着压抑的气流从头顶滚过,让人心情格外的烦躁。我放学回家的时候看到马腾的鼻尖上渗出了大颗的汗珠,略显激动地跳跃在西晒的阳光之下。
吃过晚饭,我跟晏五巴巴地守着一摸电线就雪花乱飞的黑白电视机,等待《圣斗士星矢》的播出。二叔为了使黑白电视能有彩色效果,在屏幕上贴了一层劣质的塑料彩膜,红绿相间的颜色一道一道的,每次电视里的人一出来都跟脸上糊了屎一样。但在当时我认为这简直就是一个伟大的发明,它瞬间缩短了我家和王二胖子家电视机的视觉差距。
当动画片的片头音乐响起,电视里面连续两声“塞牙,塞牙”的时候,我已经是激动万分。多么优秀的一部少儿动画片啊,团队奋斗拼搏合作热血,除了四化建设的概念没有提及之外,该有的人家一个没落下。可惜的是星矢像国产电影的英雄主角一样开了不死光环,否则这部动画片将是完美到极致的。
短短的一集在星矢不停的叨逼叨中放完了,我意犹未尽。晏五在乡里的时候没看过,跟着我看了一集两集的也理不清什么头绪,于是问我:“师兄,这演的到底是什么事啊。”
我说:“没看明白是吧?”
晏五点点头。
我说:“一句两句的也给你讲不清楚。这样吧,你听我唱一遍主题曲你就明白了。”
晏五说:“行,你唱。”
我哼了一两句调,找了找感觉,接着清唱起来:
塞塞塞塞呀!
雅典娜,
手下最厉害的圣斗士是青铜。
什么白银啊黄金啊的圣斗士,
中看不中用。
不被打个半死,
小宇宙绝对不爆发,
不爆发。
星矢啊……
永远不会倒下,
紫龙啊……
总是把眼睛弄瞎。
冰河啊……
你不要再想妈妈,
阿瞬啊,一辉啊……
是亲哥儿俩……(渐弱)
唱完了之后,我问晏五:“明白了一点没?”
晏五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窗外忽然白光一闪,夜晚如同白昼。远处的“轰隆隆”声刚传过来,大雨点子就不由分说地从天落下,砸的外面“噼啪”乱响。二叔忙道:“快关窗户!”
我跟晏五赶紧关窗,从缝隙里闻到了一股大雨特有的土腥气。又是一道闪电划过,我看到瞬间的暴雨已经在地上汇聚成了蜿蜒的小河。二叔也看着窗外说道:“好大的雨……”
大雨袭来,气温骤降。我忽然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六月里的天气,一下变得跟二三月似的。让我不禁想到是不是有人窦娥冤了。
我赶紧找了一身衣服给晏五穿上,自己也穿上一身。二叔只是凝视着窗外的大雨,沉默不语。电视信号又不好了,“嘶啦啦”地响着,一屏幕的白雪花。
我说:“二叔,那个马腾还在门口站着呢?这天冷了,冻一下就感冒。”
二叔停了一下:“可能已经走了吧。他又不傻。”
我不再说什么,屋里陷入了沉默。而屋外的大雨更加的肆虐,天好像被捅开了口子,“哗哗”地往下倒水。就这样一直到了半夜,外面的大雨还在下着,瓢泼的,一点没有减弱的迹象。
我没睡踏实,听到二叔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愣了一会儿,下了地,摸出一把伞走到了门口。
我立刻一个骨碌起来了,跟着二叔到了门口,小声地问:“干啥?”
二叔说:“没事,就到门口看看。”
二叔刚出门,我一猫腰钻进了他的伞下面,可半边身子还是一下就被淋湿了。头上的伞好像撑不住雨点的冲击,不住地颤抖,感觉随时都会漏掉。二叔推开了院门,外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好像被黑布蒙住了眼睛。我站了一会儿,没有感受到任何有人的气息。
我打了一个哆嗦,正要拽着二叔回去,又是一道闪电从头顶划过。在夜晚变成白昼的一刹那,我猛地看到旁边笔直地站着一个人,无声的像一块石头。雨水在他脸上纵横,以至于根本看不清面目。只有那左眼角的一块青色胎记,像瞬间熄灭的火柴一样映入了我的眼睛。
(二)
二叔到底还是收了马腾,说看这样子是犟不过他了,早晚都要收。既然这样,那晚收不如早收吧。
马腾欣喜若狂。事后他对我说,只淋了半夜的雨就换来了这结果,代价实在是太小了。其实他心里已经做好了一个月的准备,没想到就用上了十分之一。我说,多亏了那场雨啊,二叔就是一个心软的人。
二叔的心软是有实例佐证的。之前曹州有个叫卢大脑袋的去嫖妓,结果没赶巧,正碰上派出所的严查扫黄,光着屁股被堵在了屋里。其实卢大脑袋只要大喊一声“我是卢大脑袋”就没事了,但他偏偏不喊,害怕那个跟着他一起撅着屁股蹲在地上的女人记住,以后会找到市里的办公室去。小姐用这个讹钱的屡见不鲜,反正他们当官的有的是钱,不讹白不讹。派出所的在现场问他叫什么名字,身份证带没,卢大脑袋就是死活不吭声。被连踹了几脚之后穿着红裤衩拎进了派出所里,这才说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派出所的人员一听,全场惊愕,如同接驾来迟一般诚惶诚恐,山呼该死。卢大脑袋摆摆手说大人不计小人过,不知者无罪嘛。对了,千万别把我的身份泄露给那个小姐,还有,刚才哪个踹我来着,把他给开除了,终生不得录用。
按说事情到这就完结了,皆大欢喜,除了那个倒霉的脚痒痒的干警。可在此处配合官方主旋律的扫黄活动中,却有好事的记者参与了进来,拿着相机暗中一顿乱拍。报社的总编回头一看,我靠,这张魁梧伟岸大腹便便的裸体不是卢大脑袋吗,他竟然被抓了。总编是刚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心思比较单纯,暗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派出所肯定会一视同仁做出处罚拉着这厮挂牌游街的。于是没过脑子,直接就把照片刊登在了报纸上,结果这种书生行为一下引起了轩然大波,如同一砖头砸进了粪坑里。在一片社会舆论中,先是记者被查,后是报社被封,不过卢大脑袋终于没控制住局势,被一直想整他的人给抓着机会扳倒了。卢大脑袋倒了之后,当局立刻展开了对他的清查,家里有多少钱,有几处房子几个老婆几个儿子几辆车都一一明细,当做了腐败的典型公布于众。当时还有领导去二叔所在的汽修厂做调查,因为卢大脑袋在他们那里修过车。领导说,没事,尽管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定要相信政府查处腐败的力度。不管是谁,只要犯了事,我们坚决要清查到底,绝不姑息。二叔叹了一口气,说,唉,还是算了吧,照你们这样查下去,连他家的狗都得枪毙。
虽然二叔心软,可卢大脑袋还是倒了,立刻臭的像一坨腐烂的肉。那个被开除的干警激动地跑到街上大喊“青天大老爷啊……”有了卢大脑袋的前车之鉴,其他的青天大老爷们平时更加小心,于是乎明白了找小姐太不靠谱,包二奶才是王道。
二叔收了马腾做徒弟,已经是做了心理准备的,但事端的严重程度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马腾跟着二叔开始练拳还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消息就已经不翼而飞。对于左坊右邻来说,这个事情毫无意义。但对于武术圈里练拳的人来说,这却是一个大事。
大事发生在那一年夏天最热的时候里。“县志·武术传”记载了这个事情,称之为“七月讨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