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械斗的代价(2)

作者:欧阳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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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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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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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462字

庭审很快结束,审判长站在庄严的国徽之下宣布终审的判决结果:“被告人马腾,产生犯罪的根本原因是对于国家工作人员心怀怨恨。而所谓的正当防卫和激情杀人不符合案发情况时的条件,亦不属于对其从轻处罚的情节,故不予采纳。其犯罪动机十分明显,主观恶性极深,手段特别残忍,情节特别恶劣,后果特别严重,社会影响十分恶劣,罪行极其严重,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依法裁定驳回马腾一案的上诉,维持一审原判,判决被告人马腾死刑,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我的血液从头到脚,冰凉冰凉的,流淌的没有一丝温度。


几个法警押解着马腾走出法庭,旁边的人开始簇拥起来,不断地被赶来的法警和武警呵斥开去。刚走出法庭门口,就有一群人聚在那里,两百多号人,全是从大黄乡赶来的,早早地就打开了两条横幅,一条上写着“除暴安良”,另一条上写着“铁骨铮铮”。还有人大声叫道:“马腾,好样的,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几个法警冲上去,立刻把那两条横幅给收缴了。


我和晏五拉着二叔,跟着人流死命地往前挤,要跟马腾说上最后一句话。可是被工作人员层层阻拦,根本到不了马腾的身边。要上车的时候,马腾忽然回过头来,脖子上青筋暴跳,嘶哑着嗓子疯狂喊道:“师父,师弟!痛快啊!我痛快!”


(三)


马腾就这么走了,最后留下了一句“我痛快”。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跪在地下挨的枪子,我没有勇气跟着那些人去兴致勃勃地看处决犯人的场景。当枪声响起,在枪口前面的人脑浆迸裂,对于看客们无疑是一次兴高采烈的刺激。就像古代的菜市口,每逢处决犯人,不需要挨家挨户地通知就已经人满为患。人类这种动物,对于摧毁自己同类的生命总是怀有高度认真的好奇和热情。但我想,马腾倒下去的时候一定是直挺挺的吧,他的膝盖没有弯曲,就像一截被伐倒的木桩一样。


二叔那天晚上喝了许多酒,一个人喝。晏五在院子里放声大哭,如同鬼嚎。


邻居家的黑猫蹿上墙头,趴在那里目光沉静地看着晏五。它已经老了,老到足以明白人世间的一切人情世故。


多年以后,有好事者在网上发帖,被我偶然看到。想来那人必是当时刑场旁观者之一。我不识他,他亦不识我。但其寥寥数语,却足以慰藉我一时之憾。其文简短精悍,兹录如下:


“昔曹州有马君者,讳腾,大黄乡人氏。少从拳,性暴烈孤傲,乡人皆呼之为‘健儿’。因征地纷争,乡人不堪恶吏,腾独与之斗,空手相向而一连毙其七人,其余重伤者无算,一时声震无二。马君遂判死,而面不改色,神态桀骜,视携火铳诸吏如同草芥。临刑不跪,强使之,终崛立不从。无奈之下,站立行刑,一枪砰然,声震四野。马君后脑绽开,血浆迸裂,然无首之躯竟屹立不倒,目之者皆肝胆俱裂,刑场鸦雀无声。百余老人沿街焚香求祥,数十日方辍。其冤愤之气,竟能如斯,开日后杨佳、邓玉娇、胡文海诸君之先河。”


马腾的骨灰被他的一个远房亲戚领走了,被大黄乡的村民接了过去,安葬在了乡里风水最好的一块地上。但没多久,这块地就被征用了——新上任的乡领导决定,化工厂还是要建起来,这是发展乡镇经济的最有利条件。于是,在病床上昏迷了半个月又醒过来的化工厂老板重新大摇大摆地走在了大黄乡里,开始筹备规模庞大的化工厂建设。很快,化工厂就建好了,占地辽阔,马腾的骨灰被永远地覆盖在了没日没夜排泄出去的污水之下。


二叔很后悔,后悔他教给了马腾密传佛汉。在二叔看来,如果不教马腾那个拳法,事情会好的多,起码不会死人。普通的拳要打死人并不是很容易的,但密传佛汉不一样,这个拳法能直入人的生死之境,夺人身之奥秘。二叔慨叹着说,密传佛汉是杀人拳法,不光杀别人,还杀自己。祖上传下来的训诫没错,这拳法果然是大凶。


大凶,大凶啊。二叔摇着头慢慢叹息。


马腾走了,二叔最关心的就是晏五。晏五跟马腾一起学的密传佛汉,拳法已经通达于心。二叔又不能废了他的武功——其实也根本没有废人武功那一说,都是武侠传出来的概念。二叔唯恐晏五再出什么意外。但让他稍感安慰的是,晏五并不似马腾那般鲁莽,个头长起来的晏五沉稳、寡言,是个老实的孩子。


至于我,二叔对我最大的期望就是希望我能考上大学,这让我感觉重担加身。小地方不比大城市,不仅录取分数线偏高,还有各种各样的加分政策。而对于我们这些处于穷乡僻壤的学生来说,考取大学的唯一手段便是学习,狠命地学习,头悬梁锥刺股地学习。在通往大学之门的这条冲刺之路上,大城市的学生都有一双隐形的翅膀,而我们只能把自己的双腿锻炼得更加强壮,直到肌腱承受不住,慢慢撕裂。


为考大学而把自己学死的例子虽然少见,但并非没有。在我高三那一年,班里的一个男同学留在教室里读书,直到凌晨一点才回到了宿舍。当早上五点钟大家被哨声惊醒,纷纷起床跑早操的时候,发现那个同学在床上躺着一动不动。高中睡的都是大通铺,一屋子能睡三四十个学生。王二胖子手贱,过去就拽了那个同学一把,嘴里还说着“干啥还不起床,孵蛋呢……”话没说完,王二胖子陡然一声鬼叫,往上跳的足有半米多高。


他这一声乍呼把所有人都给吓着了。我趴过去看那个同学,抿着嘴唇在床上躺着,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苍白一片。他衣服都没有脱,枕头旁边还放着一本英语书和手电筒,想来是昨天晚上回到宿舍还偷偷地挑灯夜读了一会儿。我壮起胆子摸摸他的手,冰凉冰凉的,不知道死了多长时间了。


这件事情在校内引起了极大的震动,一时间全校师生尽人皆知。当天早上校长就给我们开了会,大意就是所有人一定要严守秘密,谁要把这个事情说出去,立刻勒令退学。校长和老师们都面色严峻,如临大敌,启动了红色警戒。


当天下午,我看到那个同学的父亲过来领他儿子的尸体了。一个人来的,开着农用机动三轮车,车上和他的身上全是泥水污渍。他把儿子的尸体放在三轮车上,又找了一块布盖了,裹起来。接着一句话都没说,开着三轮车就离开了学校。整个过程中,他的脸上看不出来有任何喜怒的表情,只是在给他儿子裹上布的时候,他浑浊的双眼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我跟王二胖子趴在二楼的栏杆上,看着那辆时风农用三轮车“突突突”地开走了,留下了一道浓浓的尾烟。王二胖子说:“这人说死就死了,前天他还在宿舍听我讲段子呢……我真不敢想。”


我说:“听说学校没有给他家赔钱。医院给开了证明,说是猝死,心脏的问题,不关学校的事。”


“肯定不关学校的事,能关学校的事就出奇了。学校的上头是谁啊,教育局,打狗还得看主人呢。”王二胖子说,“我一早就知道会这样。”


我说:“他是想考上学,去城里,不再当农村人了。我听他说过。”


“什么农村城市的,至于吗?这群人都是学傻了。”王二胖子使劲拍拍栏杆,又问,“对了,他死的那天晚上还在宿舍里看书呢?”


“嗯,看的英语。”


“操,fuck!”


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还活着,或者苟延残喘,或者左右逢源。来维护自己那将死不死的躯体和灵魂。在高三的最后一年里,我忘了马腾,忘了青梅,忘了应该记住的一切,发了疯一般地画画,学习,看书,把那些烦琐的枯燥无味的甚至是虚假的知识强行印刻在大脑皮层里,以便能在通往大学的独木桥上把别人给挤下万丈深渊。


在黑色七月来临之前,我的专业成绩相继有了消息,共有五个学校相继过关。这五个学校分属不同的城市,到底选择哪一个学校报考,成了我最头疼的事情。我本来想看看青梅报在哪一个城市的,我想跟她考在一块儿。可惜的是,她却因为怀孕,丧失了报考大学的机会。


我如遭雷击,怅然若失。终于,最后我选择了天津的一所大学进行报考。


迫使我做出这个决定的,是那天王二胖子买的一份报纸。这家伙越到学期最后,越是视应试如粪土。他上课最大的乐趣就是买一份报纸铺在桌子上看,看累了就睡,反正也没有人管他。那天我无意中瞥了一眼,报纸上的一条标题吸引了我的注意,“天津市展开反封建迷信活动,重点查处假冒道士的不法分子。”


我急忙拽过报纸细细浏览,原来那是一条应景的报道。大意是说,为了给祖国献礼,天津市展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反封建反迷信活动,查处了一大批通过算命等方式行骗的假冒道士的不法分子,很好地维护了社会风气,促进了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济宁市不能甘落人后,呼吁政府近日也采取同样的打击封建迷信手段,肃清封建社会残留下来的余毒。在报道的下面,还附着了几张不是很清楚的黑白照片。一排穿着道士衣服的人低着头,正在排着队登上警车。


我一看,顿时眼前就亮了。原来他们都喜欢往这儿扎堆啊,得,这天津的学校我是考定了。


我要是有机会能够再见着那个老道,一定要先问问他还记不记得我。这家伙留在我心里的种子已经长成了,发芽了,即使是枯烂,也很难改变。


(四)


高考结束后,我跟王二胖子回到了曹州,等待成绩的发布。王二胖子说自己肯定没戏,他爸给了他一笔钱,让他自己去南方闯一闯。


我问他:“你自己去南方闯?你不害怕?”


“那有什么好怕的,早晚都得有这一天。闯闯有啥不好,我觉得比上学轻松多了。”王二胖子满不在乎地说。


王二胖子果然走了,去了南方,具体是哪个城市我不知道。在那个时候,南下打工赚钱是一件很时髦的事情,有很多乡里的人都说谁谁出去干了两年,回来就盖了二层小楼。当时的曹州火车站整天人满为患,都是扛着一麻包行李怀揣着发财梦的农民工。


晏五竟然也提出了去南方打工的要求。当时县里有工头组织去深圳干活,每个人先交上四百块钱,包路费和找工作的中介费。并且保证在深圳打工,每月工资不低于两千块钱。


两千块钱绝对算是高薪,当时二叔在汽修厂都快干了一辈子了,月工资才九百多。晏五觉得该是证明自己能力的时候了,遂向二叔提出了南下深圳打工的请求。


二叔自然是不允许。有马腾的前车之鉴,他怎么能放心让晏五去那么远的地方?虽说晏五这人性格敦厚,沉默寡言的,但他毕竟是练了密传佛汉的。


晏五说:“师父,你能看得了我一时,看不了我一世。我也不小了,早晚要出去闯荡,养活自己。我不能老靠你养活我。”


“那都是后话,以后再说。”二叔的口气不容置疑,“反正你现在就给我在家好好待着就行。”


“师父,该来的总会来。你让我成天在家待着,我也心烦。”


“反正不管你咋说,深圳我是绝对不能让你去。”


“要不这样,”晏五又道,“让师兄跟着我一起去,这样你就放心了吧。”


二叔迟疑了一下,神色间有些松动,问我:“区明,你想跟着晏五去深圳吗?”


我暑假正闲得慌,有此大开眼界的机会怎能错过,当下便说:“想!俺俩一块做伴,二叔你就放心吧,肯定没事。”


二叔也明白,人大了,就管不住了,鸟入树林虎归山,老是让他在家里待着,确实也不是办法。在我们要走的那天,二叔又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遇事谨慎,一切小心。有一点不妥就马上回家来。


我说二叔你就放心吧。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你哪那么多担心,还害怕我们能撞鬼不成。


从曹州出发去深圳的一共是二十几个人。扛着大大小小的麻袋行李,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梦想发财的憧憬。相比之下,我倒是有些玩票了,不禁觉得略微惭愧。绿皮火车一声嘶鸣,缓缓开动,同行的人有的把头探出窗户,摆着手对送别的人喊道:“等我赚钱了就回来……”


而这一趟火车足足跑了两天一夜才到目的地。这是我坐过时间最长的一次火车。潮湿,闷热,困倦,嘈杂……两天一夜时间的煎熬对我来说简直相当于满清十大酷刑。当我脚挨到地面的那一刻,感觉自己都已经脱胎换骨了。我回头看了一眼停站的火车,问晏五道:“你知道这火车为什么是绿色的吗?”


“为啥?”晏五的精神也委靡不振,被这两天一夜折腾得不轻。


“因为它是属乌龟的!”我恨恨地道。


刚走出火车站,晏五就兴奋地对我说:“师兄,你看,深圳就是深圳,交通发达,连旅行社的收费都这么便宜!”


我顺着晏五的手指看去,在火车站旁边有一间房子,粉红色的窗帘外面还挂着晾晒的女士内衣。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给他解释,害怕破坏了特区在他心目中的美好形象。只能说:“五子,出门在外可得多长个心眼,一分钱一分货,稀饭喝了不顶饿。这旅行社这么便宜,服务质量肯定很差。说不定还是黑导游呢。”


“哦。”晏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心道幸亏二叔让我跟着他来了,要不然就他这个脑子,能干出来啥事可真不一定。


我们二十几个曹州来的人走在深圳的大街上,穿着邋遢扛着大包的形象跟这座城市格格不入,多少都让人有些尴尬。那高耸入云的大楼一片连成一片,几乎是遮天蔽日,让我们不断地行走在巨大建筑物的阴影之下。晏五一边走一边抬头四下张望,激动地说:“乖乖,这儿跟曹州完全不是一个样啊。这楼也忒高了,我都瞅不见太阳了。师兄,这地方到底是咋建成这样的?”


我告诉他:“那是在1979年的一个春天,有一个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然后这里就建成了。”


“这老头这么厉害,画了圈就能建成这样?那让他在咱曹州也画个圈呗!”晏五激动地说。


我心道你激动个什么劲,就算画再多的圈也不是你的。


工头带着我们穿越林立的高楼大厦,最后在大厦背面的一处偏僻的小街停下了。这是一条普通的小街,街口堆着两个垃圾箱,好久未经修葺的二层居民楼房砖瓦斑驳,还有点要倾倒的趋势。在街头的末尾搭建了一个凉棚,有人在里面卖大饼鸡蛋。整条小街在夏日里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馊味。


就算是再繁华的背后,也有不起眼的旮旯。工头在小街上找了个普通的旅馆,看来都是事先约好的,让我们先休息休息。明天一早就过来带我们去上班的厂子里。


当天晚上大家都很兴奋,热烈地讨论着来到深圳以后的见闻。说那楼可真高啊,连麻雀都飞不上去。另一个人嗤笑道,你以为这里是曹州吗,哪来的麻雀?


然后大家又讨论明天会去什么厂子里干活,一个月领那么多的工资该怎么花,是自己留着还是寄回家给媳妇。自己留着不放心,寄回家给媳妇又害怕她乱花……说着说着,劳累过度的我们都相继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上午工头没有来找我们,下午工头还是没有来找我们。


大伙觉得不对劲,在旅馆里待不下去了。结果互相一问,都没有那个工头的联系电话。现在看不见人了,找都没有地方找去。直到晚上天要落黑的时候,那个工头还是没有来。大伙这才确信,那个工头不会来了,他已经卷钱跑了。问旅馆的老板,只说那个工头之前打电话预定过房间,至于其他的什么都不清楚。


一个老乡愤愤地把茶缸子摔在床上:“操他妈的!都是曹州的,还给老子来这手!等以后在曹州见了他,非得打断他的狗腿!”


“你知道他是哪个乡的?”另一个人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