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欧阳乾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9:48
|本章字节:10078字
我被警察领着,走进了分局一间阴暗偏僻的杂物房里。里面阴暗潮湿,墙壁上附着一层惨淡的绿色,似乎长了霉菌。头顶上悬挂着两根大号的灯管,发出轻微“吱吱”的噪音,时不时地一明一暗。角落里有一张台子是放杂物用的,但现在摆放着一个黑色的大塑胶袋。工作人员走过去拉开塑胶袋上的拉链,面无表情地说:“认一下尸体。”
我走过去,在灯管下面俯低脑袋。塑胶袋上湿漉漉的,还有水顺着流下来,滴在水泥地上,发现轻微的啪啪声。
没错,是晏五的脸。
工作人员问我:“确认尸体吗?”
我忘了回答。
“确认吗?”他又问了一遍。
“确认。”我用尽力气说出话来。
晏五是自杀的。
他在一个阴冷的早上纵身一跃,使劲跳进了海河里。身子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弧线,就像从手里挣脱出去的鲤鱼。早晨起来锻炼的老大爷就是这么说的,他是一所大学中文系的退休教授,每天早晨都要沿着海河跑步。即使作为目击者,他也竭力让自己的证词充满张力,不掉身价。
根据尸检报告称,晏五体内的血液里有大量的海洛因残留,警方推论说应该是静脉注射毒品过量,导致受害者出现了幻觉,从而跳河自杀。这样的案例并不鲜见。我说,警察同志,晏五上班的那个公司里有很多人吸毒,他们拆迁打人,做绝坏事,我都亲眼见过。
一干警察随即激动起来,说,在哪?在哪?带我们过去,务必要一举捣毁这个窝点。
我说,就是在哪里哪里的安保公司,其实他们是挂羊头卖狗肉。
警察们商量了一下,又对我说,哦,这个事情暂时不归我们管。不过你说的问题我们会向上级反映的。
我问,反映以后呢?
警察说,反映以后?反映以后就等着上级领导批示了,看怎么处理。
我说,那个公司的老板跟你们上级领导都是朋友。
警察开始向门外推我,说,行了行了,你说的问题我们知道了,日后会处理的。
从小一起长大,在曹州共同度过贫瘠的童年,流光溢彩的都市里,我们都曾惊叹,然后不同方向地迷失,最后我就这么无奈的,像在梦里一样失去了晏五。
我永远失去了他。
如同他小时候站在河边,永远地失去了父母一样。那天太阳落山之前的最后一道光芒掠过河滩,倔犟的晏五看起来就像一个单薄的剪影。他在我心里定格,微笑,模糊,剪影慢慢消散,像一张飘在空中的纸拍打着翅膀飞走。
二叔听闻消息,良久,没有说出一句话。
过了一段时间,丽丽来找了我,那个晏五的前女友,权且这么称呼吧。她没有化妆,脸色有些惨淡。她是来见晏五最后一面的。
我是在一家咖啡店跟她见的面。咖啡店里放着舒缓的英伦音乐,有闲情的人错落有致的坐着,三三两两,时而掩口而笑或者亲切交谈,间或还有金属勺搅拌咖啡发出的轻微声音,一切都是那么的和谐。
我说:“你见不着晏五了,已经火化了。”
丽丽的脸上抽搐了一下。
眉清目秀的服务生走上来问道:“两位喝点什么?”
我说:“我早饭还没吃,给我来碗豆腐脑。”
服务生愣了一下:“对不起先生,我们店里不供应这个。”
“我知道你们不供应这个,”我指着落地窗对面的街道说,“看见那个摆摊的没有,去给我买一份回来,多放点辣椒。”
“先生,这个……我需要问一下值班经理。”
我抬头瞅着他的脸:“要喝个豆腐脑还得报告经理?”
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服务生瞅着我愣在了原地。丽丽抽出一张票子给他:“去对面买一份,剩下的钱是你的小费。”
我看着一身职业装的服务生跑到路对面的老大爷摊上去买豆腐脑,对丽丽说:“我就想喝个豆腐脑,你非要拉我过来喝咖啡。”
丽丽不接我的茬,问:“什么时候火化的?”
我说:“有一个星期了。”
丽丽说:“你怨我吧?是我带坏了晏五。”
我问:“什么意思?”
她捋起袖子给我看,胳膊上遍布着密密麻麻的针眼疤痕。
服务生买来了豆腐脑放在我面前,我抬手扇了丽丽一个响亮的耳光。
服务生吓得一抖擞。周围的人又看了过来。
丽丽用手往后梳了一下头发,没事似的对服务生说:“给我来一杯拿铁。”
服务生唯唯诺诺地去了。丽丽说:“你怨我吧。”
我说:“我不怨你,我就怨我自己。”
“我是真心喜欢五子的,我还想过要跟他过一辈子。可是,最后我怀的都不是他的孩子……丽丽自嘲地笑了一声,从包里拿出烟,点火的手有些颤抖。
“你真心喜欢他,还带他吸毒?”
“进了那个圈子,谁都管不住自己。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人都是这样的。你要是五子,也会变成那样。”
我没说话,低头喝碗里的豆腐脑。
“知道五子死了,我的心也给掏空了。说实话,我跟过不少男人,但从来没有遇到过他那样对人好的。别的男人都是玩玩,玩腻了就甩,但五子是真心对我好,他是个好人。从来没有男人会在夜里背着我去医院看病,没有男人愿意跑两条街买夜宵回来给我吃。可是,我对不起他,最后怀的还不是他的孩子……”丽丽说着,眼圈红了。她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吐出来。
“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我明天就去戒毒所戒毒。”她捋起袖子,看着自己的胳膊,“要是戒不掉,我就把这手给剁了。”
服务生端来一杯拿铁,又小心翼翼地说:“小姐,不好意思,这里不让抽烟。”
“知道了。”丽丽把香烟放进咖啡里摁灭。
一个半月以后,丽丽在戒毒所里自杀了。她没有剁掉自己的手,而是在一次毒瘾犯了的时候拿美工刀割开了自己的喉管。
我希望以后晏五能对她好一些。
为了向祖国献礼,市区开展了专项治理严打风暴,声势非常浩大。在这场风暴中,死人强栽了进去。大顺逃匿了几天之后,忽然找到了我,让我代替他去看守所探望一下死人强。
我知道里面的生活过的清苦,去的时候给死人强带了两条烟,一箱方便面,还有几盒肉罐头。在探监室里,死人强穿着灰蓝色的囚衣,脑袋推成个麻蛋,苦笑着对我说:“兄弟,这回我玩大发了。”
“强哥,能判多少年?”
“我昨天看了起诉书,罪名有偷盗,教唆,组织犯罪团伙乱七八糟的,不下七八个。弄不好,直接就是吃枪子。”
我安慰他:“没那么严重吧,强哥你想的太多了。”
“你看看这个。”死人强抬抬胳膊,让我看他手上的手铐。隔着桌子又伸了伸腿,下面“哗啦”一声,是带了脚镣。死人强说:“一般人都没这待遇,照政府的话说,是对那些罪大恶极的人才特殊照顾。兄弟,我看这回是真玩不过去了。死人强,死人强,这回真得成死人了。”
我说:“强哥,判决还没下来,你别灰心。”
死人强笑了笑:“我没灰心,生死就这一条命。兄弟,你考上大学那一年多大?十八是吧,我也是十八,十八岁从曹州出来闯荡,想着靠身上带的本事混口饭吃总不成问题,弄不好还能出人头地。可不知道怎么搞的,一步步就走到了今天……嗨,想想刚出来混那时候,就跟昨天似的。其实哥哥我这辈子也风光过,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该玩的玩了,就算真挨了枪子,也没什么遗憾的了。”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对了,东哥也进来了,你知道吗?跟我关在一个号间。这家伙真狠,一进来就把找茬的头铺砸了个半死。虽然挨了一顿电棍,但在号间里当了老大,现在跟我关系很好。”死人强咧着嘴笑道。
“他怎么能进来?他势力那么大,跟上面的人还都认识。”我疑惑道。
“具体不清楚,好像也是因为有人整他。出来混的,谁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栽了。”死人强撇撇嘴,忽然又小声地对我说,“还有,他跟我说,你认识的那个朋友,叫黄小杰的,已经死了。”
“死了,黄教官?”我身子一颤。
“死了。他说是打黑拳的时候被人给打死的。唉,出来混的,最后总是这个命,到了下面咱也不孤单……”
那天晚上,我跟大顺一起喝了很多酒,很多很多,我们两个都喝醉了。在我回去的路上,手里还拎着一个酒瓶子,边走边喝。然后我就倒了,不知道是哪里,我就了无牵挂地倒了下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口干舌燥,眼皮沉的好像灌了铅水。外面的光线照射进来,天色早已大亮,我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面前却坐着一个熟悉的女人背影。
(四)
“喂。”我张口说话,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嗓子里像揉进去了一把沙子。
“你醒了。”女人转过头看我。是25号。
“这是哪?”我撑起沉重的肉身打量周围,这里不是她在娱乐城的房间。
“路边一家旅馆。”25号给我倒了一杯水。
我一口气把水喝完,问她:“我怎么会在这。”
“昨天夜里我正巧碰见你。你在路边躺着,脚边还有空酒瓶子,几个街上流浪的混混正在搜你的身。我看着有些面熟,等那几个混混走了以后,我才敢凑过去。当时太晚了,路上没有车,我又背不动你,就在路边找了个旅馆,好不容易把你弄到这来。”
我的脑袋还有些模糊:“那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路上碰到我?”
她转头看着窗外:“我刚出完台,从那回去。”
我从床上起来,脑袋还晕晕的。她问我:“你一会儿去哪?”
我说:“回学校。”
她从口袋里拿出几张零钱递给我:“你身上的东西都被那些混混搜光了。拿着零钱坐车。”
我接过钱说:“回头我再还你。”
“不用了。”25号挎着包走了。我在屋里又坐了一会儿,清了清神,然后出了门。坐在旅馆门口抽烟的老板龇着一口黄牙对我笑了笑,投来猥琐而又羡艳的眼神。
第二天晚上我就去了娱乐城,把昨天的钱还给她。25号站在门口淡淡地笑着:“就这点钱,还值得你跑一趟?”
我说:“主要是过来谢谢你的。昨天脑袋有点迷糊,啥都没说就走了。”
“呵呵,你还真客气。一句话的事嘛,说不说又怎么样。”
“那可不一样,该谢的就得谢。这样,今晚上请你看场电影吧。”
“真的假的。”她笑了起来。
“当然真的了。你去吗?”
25号迟疑了一下,说:“今天周末,客人多,我走不开。”
“哦,那算了。”我点点头,朝她摆了摆手,“那我先回去了,以后有时间再说。”
我刚走出两步,她忽然在后面喊我:“你等一下!”我回过头,看到她飞速跑进了大堂里,跟前台说着什么,然后又上了楼。过了一会儿挎着包出来了,换了一双高筒的靴子,散乱的头发在后面绾了起来。她跑到我面前说:“我跟领班请假了。走吧,去看电影。”
“不耽误你挣钱吧?”
“挣钱的机会有的是,但看电影可不行,谁知道你下次什么时候再请我看。”她拉着我就走,“这个便宜我可不能不占。”
一辆停在娱乐城门口的黑色轿车摇下了玻璃,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探出头来嬉皮笑脸地喊道:“嘿,去哪啊小乖乖?我等会儿还想点你的钟呢。”
我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25号挽住我的胳膊就往前走,小声地说:“别答理他。”
“那是谁啊?”
“没谁,就一个客人。”
我们买了爆米花和饮料进入放映厅。三部电影连放,一过12点就自动转入午夜场。第一部电影放的是《决战紫禁之巅》,屏幕里的人一出场就飞来飞去的,不了解中国文化的还以为是背了隐形的喷气式单兵飞行器。刘德华戴着一双白手套,脸上表情严肃的像大龄妇产科医生。让人遗憾的是,我最喜欢的歌星井冈山刚一亮相就被秒杀了。
飞了个把小时,片尾曲响起,零零星星的人们起身离场。我说:“演完了。”
“再看一场吧。”25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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