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欧阳乾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9:48
|本章字节:12902字
(一)
据死人强讲,东子是在河西一片成名已久的大混子,心狠手辣,黑道白道都吃得很开。东子40多岁,年轻的时候上过老山前线打过越战,退役以后不知道怎么的就一步步混成了大哥,名头叫得很响。
听到是东子找人下的手,大顺的脸上霎时蒙上了一层死灰。
在一边站着的烂仔摇了摇头:“这事要真是东子下的手,还真是麻烦。他手下的那帮小弟个个愣头青,都是不要命又能打的主,给把刀就敢杀人。强哥你知道不,东子好像还搞什么地下拳赛,就是黑市拳,一晚上就能赚多少多少钱。他是又有钱,又有人,咱们真搞不过他。”
死人强白了他一眼:“烂仔,你他妈到底是我的人还是东子的人,你站哪边的?”
“强哥,我就是实话实说。”烂仔讪讪地笑了笑。
“搞不过也得搞,我们的兄弟就是好欺负的?好歹也混了那么多年,传出去叫人笑死!”死人强丢下烟头用脚碾灭,拍拍大顺的床,“顺子,你就安心养伤,报仇这事你就别管了……”
死人强放出眼线打探得来的消息,东子有个习惯,周末的时候总是找几个朋友去河西的海鲜大棚市场打麻将,从早晨开始,一打就是一上午。在那个时候,他身边跟着的人最少。并且早晨刚起来大棚市场里基本没有生意,冷清的很,地方又大,是最合适的动手时机。死人强决定就在那里发动一场针对东子的突袭。
动手前夜,死人强问我,是不是还有个练拳的师弟在哪里上班。我知道他说的是晏五,晏五自己的事情已经够复杂的了,我不想让他再掺和到这里面来。就随便找了个借口,说师弟已经不在天津了,老家出了点事,上个月回去了。
那天周末的早晨,天色有点阴,不见太阳。面包车刚开到海鲜大棚市场的前面,我就闻到了一股子弥漫进来的海腥味。死人强拿出一堆头套让我们戴上,烂仔还傻乎乎地问:“强哥,戴这玩意儿干嘛?”
“你傻啊你!”死人强朝他脑门上来了一个爆栗,“要让他记住你的脸,还不得找人一年到头追着你砍!”
我们都各自戴好头套,拿好钢管砍刀,死人强又吩咐道:“记住,速战速决,完事就走。打个差不多就行,千万别下死手。万一弄出来人命,我们都得麻烦。”
“知道了,强哥。”一帮人点点头,蓄势待发。
要下车的时候,死人强又握住我的手说:“兄弟,按说这事都不应该把你卷进来。要是有啥不对劲,你不用管我们,自己从北门先跑,路对面就有出租车等着拉客的。你跟我们不一样,我们栽了就栽了,出来以后照样还这么混。可你还上着学。”
我心头一阵暖流涌过。原本急遽不安的心情被他几句话说的也镇定了下来,平添了一番悲壮之气。我拍拍他的手说:“放心吧强哥,咱们一块撤,谁都不会有事。”
面包车的门拉开了,我们相继跳了下去,以极快的速度冲进了大棚市场里面,这场景让我想起了香港电影里面的飞虎队。在那一瞬间,我有一种错觉,认为我们就是正义的一方。
“就是他!”一个兄弟指着麻将桌上的人喊道。我知道那个就是东子,从我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他的侧脸,光头,鹰钩鼻,薄薄的嘴唇,往外突出的下巴显示出强烈的权势欲望,看着就像个老大。那个兄弟刚喊完,我们一群人就拎着家伙冲了上去。
东子不愧是成名已久的大混子,在这种突发事件下一点都不怯场,先是一脚踹翻了麻将桌,随后抄起屁股底下的板凳就开砸。跟他一块打麻将的那几个人立马慌了,以为是过来砍自己的,抱着脑袋像老鼠一样的乱窜,有个脸上长大黑痣的家伙差点一头拱进我的怀里。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人急切之间没有得手,反而有两个被东子砸倒在了地下。
死人强急了,抡着西瓜刀指着东子狂喊:“快,砍他!砍他!”
东子的几个手下在不远处抽烟,抄起海鲜市场里的铁盆从侧向包抄了过来,猝不及防地加入了打斗。大棚里顿时一阵乒乓作响的金属碰撞声,钢管盆瓢刀,全都派上了用场。东子的手下果然个个都是狠角色,四五个人面对我们八九个毫无惧色,手中的铁盆抡的“呼呼”生风,砸脑袋上就得倒一个。在他们疯狂的反攻势态下,我们竟然还略显弱势。
东子穿的衣服被刀豁出来了两道口子,可他本人却毫发无伤。死人强一看没法得手了,招呼大家就要撤,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几辆出租车呼啸着开了进来,把海鲜市场两边的门都堵的死死的。一定是跟东子打麻将的那几个人想的点子,我有些懊恼,刚才应该把他们都砍翻了才对。
我转头向死人强看去,隔着头套看不清他的脸,但我想他那张死脸上一定变得煞白。我又看向东子,把心一横,拎着砍刀就直冲他奔了过去。擒贼先擒王,不把他给制住弄不好今天我们几个都得搁这儿。实在不行,就胡乱捅他几刀也算没白来一趟。
其实我一开始并不想伤人的,不想伤任何人。但形势所迫,我头脑一热,觉得就是死也不能便宜了对方。
我从侧向冲过去,眼看就要得手,忽然斜刺里冲出一人来,穿着厚重的军靴一脚侧踹直接把我给踹飞了出去。我没有防备突然冲出了这号人物,那一脚踹的我在地上翻了一个跟头,至少有五六米远。我也不觉得疼,马上从地上爬了起来,那穿军靴的家伙抡着铁盆就跳了过来,要把我彻底放倒。这时我看到了他的脸,竟然一下愣住了。
没错,就是他。虽然已经过去了几年,但我的记忆丝毫没有模糊过。
“黄教官!”我大喊了一声。他手里的铁盆在我的脑袋上方猛然停住了。我一把摘了头套喊道:“是我呀!”
黄教官眉头紧皱了一下,脱口说道:“区明!”
大棚里的乒乓声戛然而止。黄教官挥手喊道:“都别动手!”
几个拎着铁盆的慢慢向后退去,站在黄教官的后面,呈一个犄角形护着东子。我感觉这几个人都经过黄教官的训练,因为他们的战斗配合有着明显的部队痕迹。我们这边的人也聚拢在了一起,都喘着大气,几个人手里的砍刀在微微颤抖。
“怎么回事?”东子说话了。
黄教官指了指我,说:“我原来的一个朋友。东哥你先让我问问他。”
东子看看我,点了点头。
黄教官往前走了一步,眼神冰冷地瞅着我。灰色的瞳孔里流动着毫无感情的神采。跟以前不一样,他变了,就像一块巨大的生铁。
“区明,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说:“我们是来报仇的。”
“报什么仇?”
“你们的人把大顺打了个半死,他是我的朋友。”
黄教官摇了摇头:“这事我不知道。”
“我知道,是我接的活,也是我让人去办的。”东子踱着步子走了出来,“既然是小杰的朋友,也算是我的朋友,今天这个事情,就这么算了,以后有什么事就摆在台面上说一声,我东子明刀明枪的跟你们干。”
我回头看看死人强,他站在原地不动,未置可否。东子又从衣服里掏出一叠钞票让黄教官递过来:“这个钱,就当是补偿你们兄弟的医药费。”
我看看黄教官手里的钞票,说:“我们这次来不是为了钱。”
黄教官低声说道:“拿着,别跟东哥斗。”
死人强一把抓住钱塞进兜里,转身低声道:“我们走。”
他们向后退去,我站着没动,说:“黄教官,我有事要问你。”
“快走。”他冷冰冰说。
“你先告诉我。”我倔犟地站着不动。
停了几秒钟,他拿出一张纸:“把你的通讯地址写下来,我会写信给你。”
面包车发动起来,我们飞一般地离开了海鲜大棚市场。死人强摘下头套长呼一口浊气:“他妈的,今天真悬!”
烂仔也心有余悸地说:“那几个人太能打了。东子一伙真是名不虚传。”
“那是,这家伙混得这么拽,靠的就是手下人的这点本事。”死人强问他,“烂仔,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挨了一铁盆,脑子现在还有点迷糊。”烂仔摸摸后脑勺,手上有些血迹。
“他给的这点钱就算把事情摆平了,真他娘的!”死人强恨恨的一拳砸在了座上。我劝他道:“算了强哥,今天咱们能全身而退已经算是万幸了。不管怎么说,对大顺还是对咱自己都有了一个交代。”
“是。”死人强不情愿地抿着嘴唇,又问我,“那个家伙是你朋友?你认识?
真能打。”
“是,我的一个朋友。”我眯着眼睛看着车窗外,“好久之前的一个朋友。”
(二)
海鲜大棚事件几天之后,我收到了一封没有发件人地址的信。
“区明,首先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违背了自己说过的话,军训结束后一直没有去找过你,在这里我要向你道歉。
这里面确实是有原因的。
我一直在部队上长期服役,回家的时间很少。我的妻子叫美雁,在老家的一家饭店当服务员,一直在等我复员转业。可她等来等去,最终等到的却是一个噩运。
清明那天,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去饭店喝酒,美雁进包间给他们上菜。其中一个喝了点酒,要搂着她胡言乱语。美雁扭头就要出门,被他扇了一巴掌,骂她给脸不要脸,是个装逼的***。美雁是个烈性子,拿起酒杯就泼了他一脸。美雁的举动把一群人全给惹恼了,他们围着一个女人连续殴打了二十多分钟,临走的时候还给扒光了扔在包间里。在他们做这些事的时候,饭店里竟然没有一个人过去阻止。
等我得到消息,赶回老家医院的时候,美雁已经进入了深度昏迷,几乎没有醒过来的机会。医生说她脊柱损坏,要用呼吸机维持,需要尽快手人。为了筹医疗费,我想尽了一切办法,可钱还没凑齐,美雁就死了。
美雁死的当晚,我就犯了案。我搞了一根军刺,晚上两点的时候潜入了那个出手打她的人家里。你知道的,凌晨两时,是人类肌体最需要睡眠的时刻。真是讽刺,在部队上长久以来训练出来的渗入技巧,终于有了真正的用武之地。我从两米多高的院墙上翻跃了进去,撬开窗户溜进卧室,连狗叫都没听到一声。
当我站在席梦思前面的时候,这人还在鼾声如雷。三棱军刺戳哪哪就是一血窟窿,我下手的时候没有一丝犹豫,照着他全身连捅了十几刀,看着他把全身的血都流干净才走的。
在我动手的过程中,他的那个白胖白胖的老婆就老实地蹲在墙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哆嗦从头打到尾,屎尿顺腿往下流。我没动她,冤有头,债有主。
犯完案之后,我随即就潜逃了,辗转一些地方,最后到了天津,为了生计,打过东子组织的地下黑拳比赛。后来东子又让我做了他的保镖。那天我不能让你伤了东子,他对我有恩。
你给我的地址是大学的信箱,你考上大学了,我很高兴。以后不要联系我,我是一个通缉犯,这个身份会连累到你。你的前途还很光明,有机会自然相见。好好生活。”
我捂着眼睛,鼻子一酸,眼泪就要掉下来。黄教官果然再也没有给我写过信,而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冬天来了,越来越冷。老曾拉着我出去通宵上网,玩到午夜,我的心情异常烦闷,就溜出了网吧。一个人走在凄冷的大街上,忽然想起了25号。
我去娱乐城找了他。25号见到我有些意外:“你怎么现在来了?”
“去看电影了,刚散场。没车回去,就奔你这来了。”我编了个谎话。
“跟女同学一块儿看的吧。”她领着我上了楼。
“没,男同学。他倒好,一散场就直奔他二舅家去了,把我扔下了。”
“没地方去了,才想起我来?”25号扭头瞅着我,皱起眉毛。
“瞧你说的,我是那样的人嘛。”我笑着解释。她领着我经过走廊,两边墙壁上挂着半裸出浴的仕女图和裸体古典油画,都是文艺复兴时期大师们杰作的复制品,给这里纸醉金迷的***气息增添了一些艺术色彩。
性与艺术,人类自我意识满足活动中永远的两大主题。
25号领着我进了一个房间,打开灯,里面有些凌乱,床头柜上放着洗漱的用具,沙发上还散着两件衣服,地上有几双东倒西歪的鞋子,墙壁上挂着一些饰品。这不像是她工作的地方。
“这是我的房间,个人房间,平时休息用的。”25号抿了抿头发,有些不好意思,“这两天犯懒,一直没来得及收拾。别笑话我。”
“哪有,挺好的。”我四下打量了一圈,“这比我们宿舍好多了。我们那个狗窝,你不知道,要是不收拾一下根本都没地方站人。”
她笑了起来:“这么夸张?”
“真的,不骗你。有次系主任心血来潮地去我们宿舍检查卫生,一进门就吐了。差点要把我们哥几个当场开除。”
她笑了笑,又幽幽地说:“上大学真好。”
“好什么啊,我英语四级到现在还没过呢。还有政治,我们政治老师是个新疆人,一上课就喜欢唱歌,亚克西,亚克西,亚克西啊亚克西。我们在下面都快睡着了。”
“看你说的,有那么糟糕吗。怎么还有那么多人拼了命的要考大学。”25号给我倒了杯水。
我坐在沙发上喝口水润润嗓子:“现在说明清的八股制度是垃圾,当时的学生还不都挤破了头皮抢着去考?这几百年一茬一茬地换下来,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我说不过你,反正你这大学生的嘴厉害。”她笑了起来。
“我这也就是碎嘴。除了说说,啥用也不顶。”我自嘲地说。
沙发上有本书,我拿过来随手翻了翻,夹在书里的一张照片掉了出来,在空中摆动了两个姿势,轻轻地落在了我的腿上。
那是一张发旧的黑白照片,边角都有些发黄了。照片中的女人很是年轻,怀里抱着一个孩子,面对着镜头脸上绽放出自然的笑容。
“这照片里的人不是你吧?”我审视了半天。
“就是我啊。”25号坐了过来。
“啊?不可能吧,你都有孩子了?”
“什么啊……”她指指照片,“这个怀里的小孩才是我。这是我妈。”
“哦,这样。你妈跟你长的好像啊。”
“是,她没死时候,都说我跟她长的很像。”她的声音有些黯然。
“你妈妈已经去世了?”我把照片重新夹回书里。
“死了有三年了,得尿毒症死的。一开始的时候是糖尿病,后来就发展成了尿毒症,只能靠透析活着,一星期就要透析三次,每一次透析都要四百多。为了治这个病,家里把钱全都花完了。高三一毕业我就出来做了,赚的钱全部寄回来家里给我妈看病。可是这病……我妈最后还是死了。”25号看着桌上的那本书发呆。
“那你……现在还做这个?”
“不做这个还能做哪个?”她摇摇头苦笑,“像我这样的,又没有文化,又没有技能,又没有什么学历。反正都已经入了这行的,做下去吧。我还想趁着年轻把以后生活的钱都赚出来。”
我低头看着杯子,听到外面有人喊:“25号……”
“我出去一下。”她站起来出去了,过了片刻又回来,从床底下找出来一双高跟鞋换上。挎了一个小包,往包里塞了一卷手纸。
“楼下包间的客人要几个陪着唱歌的,我过去一下。一般这时候来的都要玩到天亮了。你要困了就先睡吧。”她指了指床,“被单是我昨天刚换的。”
“好。”我站了起来,“你先去忙吧。”
25号出去了,屋里就剩下了我一人。我又翻开那本书,拿起里面的照片看了一会儿。因为年代久远的关系,女人脸上的笑容跟相片本身一起变得有些模糊了,就像掠过去的一阵风。她怀里的那个孩子,正眼神单纯地注视着这个世界。
(三)
我躺在25号的床上,闻着淡淡的香水味,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