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欧阳乾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9:48
|本章字节:13370字
(一)
毕业的日子就在眼前,掰着手指头就能看着了。整个大四一届宿舍的卫生情况呈现一种直线颓势状态,大家准备各奔前程,没有人在乎这点脸面。但一直兢兢业业的学生会却不会放过这个展现集体精神的时刻,主席带着一群干部亲自检查卫生。
刚推开我们宿舍的门,学生会主席就皱起了眉头:“你们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我们都在各自收拾东西,没人答理他。只有老曾不满地叫道:“你丫怎么说话呢?”
学生会主席表情一阵抽搐,正要发作,秋江帮穷忽然好奇地凑了上去,嗅嗅进来的陌生人。我忙唤道:“秋江帮穷,回来回来。”
“呦,你们还敢养狗!”学生会主席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兴奋,“你们知不知道宿舍里是不允许养狗的?”
墙上就贴着一张行为规范表,我找了一遍,上面没有写不让养狗。
学生会主席也瞅了一遍,果然没有写。他有些尴尬,扶了扶眼镜,咳嗽一声:“咳,学校主要是与市里的精神保持高度一致。现在市里都不让饲养烈性犬了,宿舍里也不能养。”
我问他:“你看这小狗像烈性犬吗?”
他说:“你这不是藏獒吗?”
老曾接话道:“啥藏獒啊,你什么眼神啊,亏你还戴着眼镜!这就一只本地土狗,学名中华田园犬,到你这就成他妈藏獒了?”
学生会主席绷着个脸说:“不是藏獒,你们叫它秋江帮穷?”
“叫秋江帮穷就是藏獒了?我要是叫你声学生会主席二姨夫斯基,你就变成老毛子了?”老曾伶牙俐齿地回敬道。
“你,你们这是公然侮辱学生会主席及干部!”几个学生会的干部开始嚷嚷起来。
“回家干你娘的部!”老曾不屑地说,把一群干部气得脸色发青。急于发难的学生会主席敏锐地捕捉到了老曾电脑里传出来的细微声响,大声呵斥着:“你看的什么东西?啊?在宿舍里竟敢看黄色视频?”
“我听说校长跟系主任最喜欢看这玩意了,你有本事逮他们去。”
就算对付老曾一个人,学生会的也丝毫没有占到便宜。他们悻悻地去了,临走还不忘威胁道:“你们等着,我们要联合系里的团总支、党支部、班委会、团委会,严查你们宿舍!”
“堂口还挺多的。”老曾一句话让我们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是大学生涯的最后一幅生活画卷,还没等到各个堂口的人派过来,我们就毕业了。天南海北,分道扬镳。我送走了老曾,送走了娜娜,送走了宿舍里的每一个兄弟。在我离开的时候,是大顺去车站送的我。他说早上刚处决了一批犯人,其中就有死人强。
我默然了一会儿,抱着他的膀子说,顺子,我要走了,保重。
大顺说,你还会回来吗?
我摇摇头说,不回来了。
我带着秋江帮穷回到了曹州,在离家不远的路上看到了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正在垃圾堆里翻找什么东西。我本来已经走了过去,可又觉得那人好生眼熟,便返回去对着他喊了一声。乞丐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又接着翻找垃圾,捡了个什么东西填进嘴里吃了。我一下愣了,那不是练硬气功的庄老三吗?
“三哥,三哥!是我,区明啊!”我走过去对着他喊了几嗓子。可庄老三不再理我,依然在地上四处翻找。我寻思着他是饿了,就拿出路上没吃的饼干递给他。全身脏兮兮的庄老三看了我一眼,没接,径自走了。
我回到了家,对二叔说:“我刚才看见庄老三了,跟疯子一样,在那捡垃圾吃。我叫他也不理我。”
二叔叹了一口气:“他是疯了,谁都不认识。”
我纳闷了:“怎么回事?”
“他爹不是有脑血栓吗,时犯时不犯的。那天他爹一个人出门溜达,在乡政府门口犯病了,就躺在政府大门那浑身直抽抽,从中午十二点一直躺到下午六点,没有一个人管他的。等庄老三赶到的时候,他爹身子都凉了。因为这,庄老三就往上面告状,竟然把乡政府给告了。”
“那结果咋样?”
“结果,结果庄老三被送到精神病院里关了一个月,出来以后就成这样了。他们都说是被电棍给电的。原来我还去街上给他送饭吃,可他一次都没有吃过,就自己在那捡垃圾。”
我觉得惋惜,可怜了庄老三一身的功夫。二叔又问我:“你这次是毕业了吧,以后不走了?”
“是,毕业了。”我停了一下又说,“不过我英语四级没过,没发给我毕业证。”
二叔看看我,又看看秋江帮穷,说:“你的意思就是,你上了四年大学,啥都没有,就领了一条狗回来?”
我点点头,无奈地表示同意。二叔叹一口气说:“回来就好。”
刚回家没几天,二叔就让我跟他吃大餐去。我问吃谁家的,二叔说是铁坨周。
“他娘又过三年?”
“不是,”二叔说,“是他的武馆开业。”
铁坨周的武馆开业庆典很隆重,大宴宾客。门口扎了个台子,请了两个超短裙在上面唱歌,还有主持人有奖问答发放礼品啥的,煞是热闹。路边上用鼓风机吹出来两个狮子不像狮子麒麟不像麒麟的动物,摇摇晃晃地,像两个超大型的充气娃娃。我抬头一看,门头非常气派,上写四个大字:曹州一馆。
我问:“铁叔,为啥叫一馆?”
“连锁经营,这是一个理念问题。”铁坨周自信满满地说:“这是一馆,以后还要开二馆、三馆、四馆,就跟麦当劳肯德基一样。你是大学生,这个你明白。”
铁坨周请了好多人过来捧场,其中有许多面孔我都识得,练小架的花拳刘,玩长枪的大成子,都是当年“七月讨逆”那时候见过的。大家都在一起喝茶递烟,闲谈唠嗑,早已经没有了武林恩怨。
开业典礼分几个步骤,先是歌手唱歌,吸引观众,然后主持人有奖问答,分发礼品。这些程序全部完了之后,最后是请领导讲话。
铁坨周面子很大,请来的领导不少,有县体育局的局长、民政局的书记、文化部的主任,连城管执法大队的队长都请了过来,一溜排在台上站开,拿着麦克风挨个致辞。本来围观在一起兴致盎然的观众“哄”的一下散开了,场面立刻冷清了下来。可领导们拿着麦克风埋头念稿,不念完绝不算完。轮到执法大队的队长念稿的时候,下面仅有的围观群众开始起哄了,零零散散地喊:“打倒狗日的。”
执法大队的队长表情很尴尬,但还是坚持着站在台上把稿念完,忠实地体现了身为一个领导应该有的心胸。所有这些程序全部走完之后,铁坨周开始招呼大家去对面的饭店里坐坐。
这才是开业典礼的核心内容,大家正要移步,事情忽然又出状况。一个满头是汗皮肤黝黑的汉子跳上了台,四十多岁的模样,手里还掂着一把长柄大刀,刀身上裹着黑布。我还以为这是开业典礼的一个环节,要表演单人舞刀一类的套路。没想到那汉子却把刀一放,操着浓郁的地方口音抱拳说道:“俺叫金来换,从河南来的。俺早就听说曹州城练武的人多,卧虎藏龙。又听俺朋友说,这曹州一馆新开业,都是高手。俺就是过来讨教几招,要是能赢了俺,就当俺是过来送贺礼的。”
金来换说完,跳下台去拿出一个包裹,一层层布打开,里面裹的是一颗玉石大白菜,就是街面上常见的那种,上面还刻着四个鎏金的字体做装饰,一边是“和谐”,一边是“双赢”,非常主旋律。但凡开业一类,都时兴送这个,以菜通“财”。
金来换又跳上台说:“这是俺来的时候,花了二百块钱买的。要是赢了俺,就当是俺送来的开业贺礼。要是赢不了俺,那俺也啥话不说,扭头就走。可这白菜俺得带走。”
大家互相张望一下,不明白这是搞的哪出。金来换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答话,不耐烦道:“到底咋样啊?”
有人小声问铁坨周:“这是你安排的节目?”
“啥呀,我都不认识这人。干嘛的这是?”铁坨周直搔脑门。
金来换捡起大刀:“没人说话,是不是看不起俺的功夫?那好,俺先给你们耍一段看看!”
被这么一闹,本来散开的群众又都聚了过来,伸长了脖子看好戏。金来换摘去刀头上裹的黑布,一柄春秋大刀就显露出来。看了那刀身,有人就忍不住“啧啧”两声。
普通的春秋大刀都是表演刀,刀身极薄,其实就是一片大铁叶子,一晃“哗啦啦”直响。一来轻快,二来表演好看。可金来换手里的却不同,刀背极厚,至少有两三公分。正面没有开刃,所以刀刃处也很厚。整个刀身光泽黯淡,很明显通体是用生铁打造。这样的一柄刀,重量至少在四十斤以上。能够舞动如此重量的春秋大刀,肯定是膂力惊人。
(二)
金来换说着就舞起刀来,“呼呼”生风,沉重的大刀在他手里丝毫不显黏滞,就像在耍一根普通的白蜡杆子。练完一套之后,金来换把刀一丢,脱下身上的汗衫擦头上的汗,问众人道:“俺的功夫咋样?”
他脱下了衣服我这才看到,在他的胸口处还文了一尊关羽的像。关公身穿长袍,闭着眼睛,手拄青龙偃月刀而立,似在听风。敢在身上文关公,这人应该是个专门玩大刀的行家了。
“是关刀金!”有人低声说道。看来金来换在河南也是个有点名声的人物。
城管执法大队的队长吆喝道:“哪来的捣乱的?是不是想找事?”
“你是干啥的?”金来换擦着头上的汗问他。
“我是城管大队的!你再不走信不信我把你给抓起来!”
“哼。”金不换冷笑一声,“别管你啥队的,敢不敢下来跟俺走上两招?”
“等把你抓到队里看我咋打你……”队长说着掏出手机就要打电话叫人。花拳刘拦住他说:“今天武馆开业,别弄些不好看的事出来。下面还有那么多人看着哩。再说,武馆开业,以武会友,也是咱曹州以前的老规矩。”
摸不着头脑的铁坨周抓到了救命稻草,赶紧说道:“刘哥,你就上去帮忙把这人给打发了吧。”
“我不行哩,都多少年没练了。这些年一直在家里倒腾生意,身上全都放了肉。你瞅瞅……”花拳刘掀起衣服来,让我们看他肚子上的肥膘。
铁坨周又急忙转向了另外一个人:“兄弟,你那功夫可以,你上……”
“嗨嗨。”那人讪笑着说:“周哥,我早就不练拳了,砖厂的生意我都忙不过来。再说,他是长兵器,我不在行。”
铁托周连续找了几个人都不行。忽然有人提议道:“玩长的,找大成子啊。”
“对,对,大成子!”铁坨周猛然找到了救星,把恳求的目光转向了大成子。大成子的名声是玩枪玩出来的,一手长枪那是使得出神入化,黄河滩上从来没遇到过对手,当年人送绰号“鬼枪”。“七月讨逆”那次我见他使过一回枪,印象深刻。
“我算了,我……”大成子摇摇头,谦虚地往后退了退。多少年不见,他比我印象中的模样苍老了许多。
“哎呀,兄弟,你就别推辞了,救场如救火啊。”铁坨周急了,过去一下抓住了他的胳膊。然后低头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周围不知情的人也都愣住了,包括我和二叔。大成子的右手呈现出一种奇怪的乳白色,并且还保持着一个固定不变的姿势。
原来是假肢。
“大前年的时候出去打工,手被绞在机器里面,整个被绞掉了。活也没法干了,就拿了几万块钱的补偿金回来。我寻思着也不是什么好事,也就没跟哥几个说。我这手,早就不能玩枪了。”大成子抱歉似的咧嘴笑了笑,眼角到处都是与年龄不相称的苍老皱纹。
铁托周一下颓然起来,接着又看向了二叔:“区老弟,只有你帮我这个忙了,你要是不帮,我今天就……”
“玩长兵器还真不是我的强项。”二叔看看台子上已显不耐烦的金来换,又看看一脸祈求神色的铁坨周,叹了一口气说:“唉,好吧。我就勉强试试吧。可要是万一输了……”
铁坨周赶紧说:“输赢没关系,没关系。区老弟能陪他走两招就行,好歹打发这人走了。”
二叔也不再推辞,挑了一根白蜡杆子红缨枪就上了台子,朝金来换一抱拳道:“大兄弟,远来的就是客。我陪你走几招,本事不精,要是输了,还请你不要笑话。”
“这说的是哪的话,咱就是以武会友,有啥笑话地?别管输赢,敢打就是好汉!来!”金来换说完随即扎了一个步子,单手拎刀置于身后,摆了一个起手的架子,胳膊上的腱子肉敷了一层油汗,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现场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等待好戏上演。
“嗖”一下轻微的破空声,二叔首先开始进枪。白蜡杆子跟着一颤,枪头带着缨穗晃了一个枪花,抖动着像蛇信子一般朝金来换刺去。这红缨枪的枪头也没有开刃,是个钝尖,所以二叔也并未留手,一开招就全力刺去。
金来换喝了声“好”,舞动大刀信手一拨,在胸前把枪挡了回去,生铁铸就的刀身跟枪头碰撞,发出“铿”的一声脆响。金来换顺势转身,抡起大刀就攻了上去,发出“呜呜”的破空声,跟小寡妇哭一样。二叔不敢硬接这蛮力,拖枪便走,几下就被逼到了台子边上。铁坨周紧张地喊道:“别掉下来啊。”
二叔手里的白蜡杆子红缨枪毕竟轻快,他单手握着枪杆的尾巴,伸直了胳膊朝金来换的脚尖点去。一般人使长兵器都是双手握,就是用单手也要握在三分之一处,否则使不上力气。而二叔只握住了枪杆末端,枪身无形中一下变长了许多,打的金来换猝不及防,连连后退几步。二叔紧紧跟上,单手挺枪一阵乱刺,连逼对手数步。这时我听到铁坨周喘了一口气说:“我操,可吓死我了。”
所谓枪走青,刀走黑。“青”指轻捷利落,长枪重量偏轻,对付粗重兵器要靠招法变换取胜。而“黑”则是凶猛毒辣之意,是说长刀沉重,所以刀法要猛要狠。大劈大砍,剁瓜切菜。而这金来换却被二叔连逼数步,性子一下起来,口中喝了一声,只攻不防,大刀舞起来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抡了过去。用的是以力破局的蛮横招法。
这一下势大力沉,纵使二叔横枪防御,也一下被抡翻在了地上。我的心往下一沉,铁坨周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大势不好!”
二叔刚站起身来,金来换的大刀已经跟上。二叔急前送枪,用枪杆粘上他的刀身与之相搅。说来奇怪,金来换的大刀就像被枪杆吸住了一样,跟着它在那打圈。转了没几下,二叔一缩手急撤枪身,金来换的大刀猛然撒了手,人也一下子扑倒在了地上。
“好功夫!”我听到一边的大成子赞道:“粘劲!这是把拳上的功夫用到枪身上了啊!”
金来换随即认了输,留下那颗二百块钱买的玉白菜就回了河南。临走的时候他握着二叔的手说:“大哥,谢谢你了,早就想来曹州看看,这次俺没有遗憾了。你这功夫,中!”
二叔说:“曹州人民欢迎你,啥时候想来了再来。”
“不行啊,来不了喽。”金来换摇着头说,“儿子在读大学,明年的学费还没有着落。最近又写信回来,说现在都得买手机,买电脑,现在学习都用这玩意了。家里没几个钱了,靠那几亩地也不当事,得出去打工赚钱喽。唉,俺这练刀练了一辈子,连给儿子买个电脑都买不起,白练了……”
送走了金来换,铁坨周抱着那颗玉白菜摇了摇头:“哎,你说这人送的东西会不会晦气?”
大成子对二叔说:“区哥,你那手玩枪的功夫绝了。”
二叔笑道:“成子兄弟,让你见笑了。”
“不是,我是说真的。在体委大院那回,说啥也该跟你比试比试,可惜啊……”大成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假手,“以后再也没法摸枪了。”
二叔黯然了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出去打了个工,一代“鬼枪”就这么没了。
回到家里之后,二叔就有些不对劲,喉咙肿了起来,一直干咳,最后还吐出了一口血水。
我慌了:“二叔,你是不是被金来换的大刀给震伤了?”
“没事,没事。”二叔还不在意:“哪有什么震伤。可能是发炎,天气太干了最近。”
“太干了也不能吐血啊。”我强拉着他去了医院检查。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宣告着二叔最后的宿命。
(三)
“甲状腺肿瘤,这怎么可能?”我拿着化验单问医生,“我二叔身体一直好好的,从来没有感觉过不舒服,怎么突然就得了这个病?”
医生解释说:“甲状腺肿瘤一般无任何症状,并且病程比较长,发展缓慢,都是由病人偶然发现的,或者是到了晚期,突然出现了症状,这才发现的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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