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欧阳乾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34
|本章字节:13002字
这一寸短一寸险的招法实在凶险,我眼看着就要砍在二叔的脖子上。由于人体本身的机能限制和双目平视范围,左侧斜上,对于任何拳种而言都是一个防御死角。日本的空手道根据人体的这种特点,还开发出了一种从斜上方往下切入的扫腿技术,称之为“月亮蹴”,看惯古龙的好事者皆呼之为“圆月弯刀”。花拳刘的那一切肘,就很有些圆月弯刀的味道。
我心被猛然揪起。
二叔终于移动了步伐,往右侧一倾,身体就像被风刮歪的树,要倒不倒。花拳刘的那一肘还没完成它的使命,就被二叔用手掌托住了,同时一拳砸在了他的右腋下。我清楚地看到花拳刘的大牙一龇,貌似十分疼痛,脚底下接着就要游走,二叔冷不防地一把抓住了他的盘扣衣服,往前一拽,花拳刘没有预料,顿时失去了重心,朝着二叔就仆了过去。二叔立掌成刀,朝着他的咽喉冷脆地砍了一下。花拳刘一缩脖子,喉咙里“咯”的一声,像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
二叔一招得势,并未停手,接连在花拳刘的胸口处“砰砰”几拳。佛汉拳谚曰:一式跟三打,一打有三破。花拳刘被打得后退好几步,已经完全招架不住。想来当初马腾最后一次去我家找二叔挑战,享受的也是这个待遇。但两人结果不同,二叔接连几拳之后,紧紧贴上,最后跟了一个撩腿低扫。花拳刘一下被扫了起来,双腿离地,接着像个麻袋一般的“砰”一声摔在了地上。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花拳刘的倒地处荡起烟尘。围观的人忽然有人叫起好来。竟然还有稀稀拉拉鼓掌的。
花拳刘趴在地上龇牙咧嘴的,眼见靠自己是站不起来了。两个小青年跑过去扶起他来,眉目倒竖地朝二叔吼道:“你要打死人?”
二叔什么都没有再解释,只是朝花拳刘一抱拳,淡淡说道:“得罪。”
“你……”花拳刘被人搀扶着,想说什么,可刚吐出来一个字,喉咙就不听话了,“咔咔”地咳嗽起来。
“喉骨没事,就是咽处有些挫伤,休息两天就好。多喝温水。”二叔的声音虽然已经尽量谦和,但怎么听着都是讽刺。花拳刘面色通红,咳嗽得愈发厉害。
李红生的表情难看的跟吃了屎一样。但作为领导,就算吃屎也得拿出震慑人的气势来,以让草民肝胆俱裂。李红生拧巴着眉头,懊恼地看了看不停咳嗽好像要把肝都咳出来的花拳刘,又抿了抿脑袋上稀疏的头发,喝道:“区风,这就是你给的交代?”
二叔说:“李哥,你看着的,我不想出手,实在是不得已。”
“说得好听,还不得已?”李红生冷哼一声,“你这是要跟整个曹州城都过不去了!”
二叔说:“李哥,我没那个意思。”
“那你这是怎么个意思?”
“我就是一个练拳的,平时练练拳,教教徒弟,其他什么意思也没有。我不想跟任何人过不去。”
“话说得倒敞亮,但你事可不是这么办的!”
“我办什么事了?”
“你说你办什么事了!”李红生扭头看看还在咳嗽的花拳刘。
二叔沉默了一下,嘴角动了动,终于说:“这都是你们逼的。”
“说的好!”一个脸盘方正的大汉往前迈了一步,朗声接话道。他盘扣衣服的前襟已经打开,敞着怀,露出两块鼓胀的胸肌,上面还附着着一片稀疏的胸毛。“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区哥,你的意思我明白。但社会就是这个样,你也别怪我们,换了谁都一样。”
李红生脸上抽搐,像轻度面瘫。他喝斥道:“庄老三,别胡乱说话!”
我有些惊讶,原来这汉子就是庄老三。大学生庄老三,他的名字我听过,并且还颇富有传奇色彩。当年还小小地轰动过曹州城。
二叔微微皱眉:“老三,你……”
“我?嘿嘿,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其实我就是个打酱油的。是他们告诉我能见着密传佛汉,我才来的。要不然这么热的天,谁有病往这跑啊。什么派什么规的,我不管这些,我也不懂这个,咱过来就是凑凑热闹。没成想今天能这么热……他妈的都快中暑了我……”庄老三一边说着,一边拿敞开的衣襟扇着风。
(三)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班主任就常拿庄老三为例子来激励我们,动辄说:“你看人家庄老三如何如何……”
庄老三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生于曹州城的庄寨。相传此寨为庄子故里,解放后靠造假货为生。此地手工业十分发达,只要给够钱,原子弹都给你造出来。他在家排行老三,故都以“庄老三”相称。
庄老三自幼生得虎背熊腰,粗眉入鬓,相貌粗犷,一副典型的武人模样。但他又偏偏学习很好,从小学到高中一路拔尖,平时没事还颇能写个朦胧诗歌,尤擅爱情题材。大抵肝肠寸断,相见恨晚一类。高考那一年更是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郑州大学的中文系,成了他们乡里多少年来唯一的大学生,一时轰动无二。庄老三大学上了不到两年,在少林寺附近的一所武校里认识了一个教硬气功的教练。曹州城拳风浓厚,他本来就有些底子,又跟着那教练混了两个月,自此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恨不得把自己大学的专业改成硬气功。学业逐渐荒废不说,他还不搞对象,不玩聚会,不跳交谊舞,跟主流文化越走越远。到了大三的时候,连挂九门功课的庄老三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申请退学。
据说他收拾好行李要走的那天,搬了十来块青砖摞在校园行政楼的前面。一摞青砖摆到胸口,他站在那里盯着青砖一动不动,木桩一样。大家都以为有人在搞行为艺术,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在那年头,搞行为艺术还是个新鲜活。庄老三从早上站到了中午,觉得时间差不多了,猛地扎了个马步,开始运气。丹田一沉,收肛提阴,嘴里“嗨”的一声,接着一头砸在了青砖上。
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只听“咔嚓”一声,一道裂缝在青砖之间游走,纵贯而过。庄老三抬起头,掸了掸额头上的砖屑,扛着行李被褥昂首而出,去赶总是晚点的火车。
庄老三走后,有好事者上前数了数,总共十二块青砖,裂开的是十一块。最后一块砖头出现了一道缝隙,但没有断开。有个学土木建筑的打量了半天,最后肯定的说:“这是一块掺了水泥渣子的承重砖,硬得很,用锤子都难敲断。”
庄老三学业未成,重返家乡,此事引起了轩然大波。那个时候大学生不比现在,一毕业就是国家干部,直接分配工作,从此摆脱农民身份,成为永久的商品粮户口。而庄老三竟然放弃了这个人人都眼红的机会,重新回到了庄寨。所以大家都以为他另有别的雄心大志,要搞出一番比上大学还牛逼的名堂来,全都拭目以待。结果他把自己往家里一关,竟然潜心研究起硬气功来。因为这事,庄老三他爹的脑血栓犯了好几次。
自从庄老三归家之后,我班主任再也不拿他做典型了,闭口不谈庄老三如何如何。但他独特的个人经历还是在我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没想到,在这个讨逆大会上竟然能见到这个颇有传奇色彩的人物。
庄老三朝二叔抱了抱拳,说:“区哥,有段日子没见了。”
“是。”二叔点点头,又问:“老三,你爹的脑血栓好点了没?”
“好多了,就是下半身有时候麻木,说话还不清楚。没办法,医院说这病治不了根,只能控制。”
二叔说:“你看我这段时间忙的,也没空去看看老头。等我改天去一趟。”
“不用客气。他那病就那样,看不看的无所谓,慢慢养着呗。”
李红生不满地咳了几嗓子,强行干扰了两个人逐渐升温的攀谈。庄老三呵呵一笑,说:“区哥,废话少说,咱还是先过过招吧。再聊下去,大家都有意见了。”
二叔说:“老三,咱俩过招算啥意思。”
庄老三笑笑:“其实我早就想跟你练两手了,一直没好意思开过这口。今天也算正好趁这个机会。”
二叔说:“老三,这没必要吧。”
“反正来都来了,就练练呗。我知道佛汉拳里面也练硬气,想试试跟我的硬气比,到底哪个强点。”
“老三,算我输了行不?”
“区哥,口说无凭。真金才不怕火炼。”
二叔最终拗不过庄老三,勉强跟他交起手来。庄老三扎了个马步,一手扶胸口,一手按丹田,虎眼微闭,坠胯沉肩。他张开口猛吸了一口气,胸膛立刻鼓了起来。奇怪的是憋在胸口的那股气并没有被呼出去,而是随着他手部的轻轻拍打,一点一点地缓缓下沉,如同肚子里有一个皮球在向下滚动,一直滚到了丹田,接着在丹田处慢慢消散,腹部趋于平坦。
这把我给看得目瞪口呆。
二叔赞道:“少林金刚硬气功!好功夫!”
“见笑了,我这也就是一般皮毛水平。区哥,见招吧。”庄老三睁开双眼,一双虎目炯炯有神,摄人心魄。那目光跟之前瞬间判若两人。
看的出来,二叔也不敢大意,摆了个拳架,慢慢往前靠,一点一点地试探着与庄老三之间的距离。庄老三的一双虎眼则死死地盯着二叔,不做半分的移动。距离在一点一点缩短,从空间上慢慢地紧绷着我的神经。
庄老三猛然一声低喝!
我紧绷的神经一下松懈,如同射出箭去的弓弦。心道,可动手了。我算明白了,其实动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动手前的折磨。就像小时候打屁股针,护士拿个酒精棉签在你屁股上擦啊擦,那个时候最让人揪心了。等到她一针头捅进去,感觉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了。
庄老三动作质朴,大开大合,简简单单一拳就奔向二叔,丝毫不玩花巧。可是若知道他曾经一脑袋砸断过十一块青砖,谁都不敢忽视这简简单单的一拳。
二叔当然知道这一拳的厉害,当下也不敢托大,用一个撩掌向侧面拨开这一拳,同时身体偏斜闪过,顺势一个反掌拍在了庄老三的脖子上。
论速度,二叔比庄老三快了许多,这一掌拍得干干脆脆,没有一点拖泥带水,手掌与庄老三的咽喉处相击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要是一般人,挨了这一掌肯定气息阻滞,头脑昏厥,丧失掉了反抗能力。毕竟颈部柔软,是人体要害之一。但庄老三瞬间咬紧了上下牙关,双腮肌肉一紧,硬生生地吃了这一掌,没有丝毫不良反应。
少林硬气,果然名不虚传。虽然佛汉拳里也有硬气功的练习内容,但跟少林硬气的区别还是很大的。佛汉硬功,主要练的是手上功夫。到一定火候之后,可以开砖碎石。而少林硬气功运气之后,气劲不但鼓荡于各个攻击关节,并且充盈全身,形成全身硬气。但它并非“死”劲,而是会随着意念瞬间强化身体的某一部位。从人体学上来讲,当人体处于高度时间段内的意念思维时,人体局部的物质分子结构就会改变,导致局部的自我强化。这种改变的时间非常微妙,往往是发生在瞬间的事情。一旦意念开始恢复正常,人体的这种超自然现象就会马上消失。这个研究理论是近代科学的成果,历代的武人们却早已使用多年。庄老三刚才就是瞬间咬紧牙关,绷紧了颈部肌肉,硬生生地接了一掌,毫发无伤。
庄老三不惧二叔的攻击,接着又是一拳砸了过去。二叔不敢硬接,往后一躲,庄老三接着使腿,平平地扫出。不管是拳是腿,二叔都不硬碰,往后一跳便出了战圈。庄老三乘势猛攻,拳就是直拳或砸拳,腿就是扫腿,不管你有无防御,直往身上招呼。动作虽然略显单调,但大开大合,直来直去,力量凌厉无比。
我揪心地说:“二叔这下麻烦了,只能躲着打,一旦中招就是个立仆。”
马腾在一边接话道:“立仆?什么立仆?还公仆呢!”
我心道,这个没文化的,连立仆都不知道是啥意思,还跟犊子扯在一块。
庄老三肆无忌惮地攻了几招,二叔处处避让,躲其锋芒,连格挡都不能做,马上处于了劣势。我心里揣测道,怪不得都说一力降十会,看来庄老三处处在上风,二叔这下要输了。
不过就算输给庄老三,我心里也没那么难受。人家好歹是个敞亮人,说话做事都光明磊落的,从不藏着掖着。
就在我思索着的时候,庄老三忽然飞了出去,“砰”的一下摔在了地上。他有些狼狈地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好手段!”
我有些意外,刚才胡思乱想去了,根本没注意到他是怎么飞出去的。
二叔不苟言笑,一脸沉静地看着他。庄老三“呼”的一下又冲了上去,使了个劈拳往下猛砸。我立刻集中精神,总算是看明白了。二叔一个晃步避开这一拳,接着一掌卡在了庄老三的胳肢窝里,另一手扳住他的肩膀,在这个绝对近身而庄老三无法进行攻击的距离下,二叔脚下一错,顺势拧腰,一下把庄老三给掀翻了出去。
这招式我识得,是佛汉拳小擒拿手里面的投技。
庄老三“砰”一下摔在地上,壮硕的身躯砸的地面都是一震,或许只是我的错觉。体重越大,动势越强,以庄老三的这个体格,要是普通人的话早就歇菜了。可他有硬气护体,这种摔投顶多能让他龇龇牙咧咧嘴。马腾小声地对我说:“师父已经测试出来他的拳路了。”
测试拳路?
我猛然一震,明白了。原来二叔刚才避其锋芒,让其处处先手而不攻,不是为了单纯的躲闪,而是为了测试庄老三的拳路!包括其发劲,速度,力量,以及常用手法,几招下来之后,了然于胸,然后避实就虚,突然发难。
一场架都打得如此富有心计,成人的世界真是大大的狡猾。
庄老三站起来,龇龇牙,把本来已经敞开的外褂脱了下来,露出了浑身的腱子肉:“不脱衣服还真干不过你!”
二叔说:“老三,别打了,差不多了。”
“差不多也是差点,我这还有招没亮呢!”庄老三扎好马步,双手立成单指剑诀状举在胸前,腮帮子鼓起来,似乎在运气。片刻之后,他猛然张口,“嗨”的一声。
我再一次目瞪口呆地发现,庄老三浑身本来已经相当壮硕的肌肉似乎又鼓胀了一圈!他的那个整体形象,让我想起来评书里说的“莽撞人张飞”。
如果三国演义里说的没错的话,我肯定翼德兄差不多就是这个模样。肌肉发达,毛发旺盛,豹头环眼。
庄老三微微弓着腰,作势前倾,看上去就像一只粗莽的野兽。他说话的声音都嘶哑了好多,听着让人害怕:“区哥,你得小心了。”
二叔叹了一声:“老三,你练得太过分了。”
庄老三嘿嘿一笑,显得有些狰狞:“区哥,说话不用藏着掖着,你的意思不就是说我走火入魔了吗?”
二叔说:“老三,你这个练法真没必要,对身体也没有好处。你因为这个,连大学都不上了,你爹连着犯了好几次脑血栓,你到现在还没娶媳妇,你图的个啥?”
庄老三的脸严肃了下来:“你们都不明白。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要用它寻找光明。”
马腾在一边嘀咕道:“啥意思?”
我心道,这个没文化的。
二叔说:“老三,我记得你上高中的时候还经常写写诗,现在也不写了。照我看,你不是练硬气功,你是被硬气功给练了。”
“区哥,你说这些都没用。我就是想知道,你的功夫跟我的功夫比,到底哪个强点!”庄老三几乎是低吼了起来,“你敢不敢跟我真刀真枪地试试!”
二叔沉默了。他看着庄老三,脸上无法形容是什么表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好。”
蹭!庄老三像只野狗似的窜了出去,不,野狗形容的不太合适,应该说是野牛。
接下来,我被震惊了。二叔就定定地站在原地,正对着庄老三冲过去的方向,避也不避!他扎了个架子,弓步大开,右拳蓄力,像拉弓射箭。待庄老三一阵风似的冲到面前的时候,他一记崩拳迎了过去。
虎口向上,不动崩拳。
不!我张大了嘴巴,却喊不出声来。在那一瞬间,我似乎听到了二叔臂膀折断的声音。
(四)
庄老三金刚护体,全身硬气,奔赴之势携带风雷。二叔身体单薄,从侧面看上去跟纸板差不多。这样的视觉冲击让我难以呼吸,就像小时候一不小心滑进了池塘里,水立刻浸到了胸口,属于一种绝望的压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