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事情的起因是因为烂仔。死人强和大顺请我到天香楼喝酒，喝到一半打电话叫来了烂仔。烂仔一进来就委靡不振的样子，两个眼圈黑乌青的。我开玩笑地说：“咋了这是，让谁给揍的？”

死人强忽然收了笑容，一脸郑重地对我说：“兄弟，今天叫你过来喝酒，主要就是想给你说个事。”

我立刻放下了筷子，死人强的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他添了张椅子先让烂仔坐下，又招呼大顺道：“你把事情给区明兄弟说一下吧。”

大顺瞅瞅一脸委屈的烂仔，又“吱溜”一声把杯里的酒喝干，抿了抿嘴唇说：“区哥，烂仔是被你师弟徐晏五给揍的。”

我惊愕了：“他跟五子有啥过节？”

“没过节，本来他也不认识五子兄弟。烂仔跟他娘在西青那边住，就有那么一处老房子。他们村里五十多口全是拆迁户，天天跟拆迁队的打架，群架打了有五六回，拆迁公司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结果那天五子兄弟过去了，二话不说空着手就上，一个人放倒了十几个，这里面就有烂仔。烂仔这家伙摸包的时候倒挺利索，就打架不行，刚跟人家碰个照面两拳就被打晕了……”

死人强呵斥道：“别往外扯！说事！”

“说事，说事。五子兄弟这一出手，吓的谁都不敢再上了，都吆喝着回家抄家伙去。推土机趁着机会立马跟上，那大家伙轰隆隆一过去，几排房子全倒了。这玩意儿下面又没长眼，谁敢拦呐！几个来不及跑的老娘们差点被活埋在里头……”

“我妈就埋里面了。挖出来的时候都昏迷了，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烂仔低着脑袋，眼泪都掉下来了。

我喃喃地道：“真是五子干的？”

“只要是在外面混的，现在谁不知道你师弟能打？”死人强接过话去，“你师弟的名声起来了。市内六区的混子，一听到他的名字都得喊五哥，都知道五哥能打，是拆迁老板手底下的第一红棍。你要不信，出门随便打听。”

“强哥，直说吧，你叫我来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抬起头看着他。

“我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看这个事怎么解决。烂仔是我的人，按说我应该替他出头，但咱们之间还有这一层关系，我不想伤了兄弟们的和气。徐晏五是你师弟，我想这个事先问问你。”

“放心吧，强哥，这个事我一定给你个答复。”我捏着手里的杯子说。

初春的寒风依然刺骨，天空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街上一派冰冷凄迷。我喝了些酒，暖了暖身子，去了晏五的公司。

前台小姐认识我，露出职业性的微笑要跟我打招呼，我没答理他，径自走到办公室前面敲了敲门，里面传出来一个慵懒的声音：“谁啊？”

我一脚踹开了门，里面的人一愣，随即手忙脚乱地收拾起东西来。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烟草味道，几个人正在把打火机和锡纸什么的装进抽屉里。晏五站起来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在他的脚下，散乱着几支一次性的注射器。

“师兄，你怎么来了？”晏五朝我笑起来。

我一把攥过他的手，把袖子捋了上去。在他手臂上，赫然分布着一片针眼疤痕。有的成了黑色，有的还有淤青，是刚注射过不长时间的。

“这是怎么回事？”我抬头盯着他的眼睛。

“师兄，就是玩玩……”

“玩玩？”我掐住他的喉咙猛的推到了墙上，“五子，你吸毒！”

“我……”晏五的喉咙被紧紧地卡着，说不出话来。

“你吸毒，还帮拆迁队打人，你信不信我这就掐死你！”我手上用劲狠狠地叫道。

周围几个人拥挤过来要把我拉开，晏五靠在墙上一动也不动，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我，脸上逐渐变成了酱紫色。我咬着牙猛地松开了手，随即被拉到了后面去，他们上来就要动手。晏五嘶哑着嗓子吼道：“谁敢动我师兄我就废了他！”

没有人敢轻举妄动，慢慢靠边站开。晏五盯着我说：“师兄，你来干嘛？”

“我来是带你走的！你今天必须跟我走！”

“我不会跟你走的。”晏五盯着我摇了摇头，“你走吧。”

“你要在这待到什么时候？你要变成什么样子才算完！”我戳着他的肩膀吼道。

“你有你的圈子，我有我的圈子，咱们都要生活在各自的圈子里。我不能离开这。”

“你放屁！”我抬手扇了他一耳光，“你的圈子？你的什么圈子？吸毒，玩女人，找小姐，夜总会，帮着拆迁队打人，整天穿的人模狗样的干着丧尽天良的缺德事，这就是你的圈子？”

听到我这么数落他，晏五“嘿嘿”地笑了起来。

“五子你他妈笑什么！”

“你说的没错，这里就是我的圈子！在这个圈子里，别人都叫我五哥，谁敢不尊敬我？离开了这里，我就什么都不是。师兄，你还记得咱们在深圳打工的时候吗？身上一分钱都没有，靠在街上练拳卖艺才赚回来回家的火车票！城管的抓我们，路上的人笑话我们，为了那点钱，咱两个像乞丐一样地糟践自己！”晏五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口，脖子上的青筋暴跳，“我现在是第一红棍！我发誓，再也不过那样的生活！再也不要别人看不起我！再也不要像狗一样活着！”

我被晏五眼睛里陡然迸射出来的充满野性的眼神震惊了。我觉得我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被关押在笼子里许久终于回到森林里的狼。我说：“五子，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是，我变了！我就变了！我是被逼的，被这社会被所有人给逼成这样的！告诉你吧师兄，我现在吸毒也好，玩女人也好，都是为了报复！”

“你报复？报复谁？”我感觉他真的变成了一只狼，随时会扑上来咬断我的喉咙。

“报复所有人！报复我自己！我恨我自己为什么原来那么蠢！”晏五抓住我的肩膀猛烈地摇晃起来，“师兄，你说，你说我们过去像不像人？我们小的时候被痞子欺负，被有权有势家的孩子笑话，在深圳的时候没钱，靠在街上卖艺才坐上火车，我现在想起来都想笑。你说我们怎么那么蠢，怎么活过来的？”

“五子，你……”

“我绝不会再像以前那么过了！绝不会！”晏五脸上的表情激动，肌肉仿佛被扭曲了，“我现在是第一红棍，咱们有钱了师兄，再也不用愁没钱花了。我知道你在学校里要用钱，你给我说一声，我给你买，买电脑，买手机……”

“我不要你的钱。不管怎么说，你今天一定要跟我走！”我抓过他的手。他比以前更瘦了，手指的骨节突出，我能感觉到他脉管里迅速流过的躁动。

“什么话都别说了，我不会跟你走的。”晏五挣脱了我，摇着头向门口退去。

我紧紧跟上他：“你要再这样下去，我只能叫二叔来一趟了。你有什么话都给他解释！”

晏五浑身一颤：“别拿师父说事！师兄，你别逼我行吗？”

“我不逼你，谁逼你？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跟你师父，你还有别的亲人吗？有吗？”我伸手抓住他的衣服领子拽到眼前，“我再说一遍，跟我走。”

“我也再说一遍，师兄，你别逼我！”晏五的双眼布满了血丝。

“混蛋！”我松开了他，抬腿一脚踹了过去，晏五“扑通”一声倒在了大厅里。好多混子跑出来围住了我，晏五坐在地上大喊一声：“都给我滚开！”

他们都讪讪地向后退开，没有人再敢往前走上半步。晏五靠着墙站了起来，狠狠地指着我：“我说过不会跟你走了！你别逼我！”

“是你在逼我！”我走过去掐住他凹陷的双颊，看着他充满血丝的眼睛，“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要走到哪一步才算完！”

“永远都不算完！”晏五猛地摇头挣开了我的手，“我再也不会让别人看不起我！”

“五子是你自己看不起自己！”

晏五哈哈笑了起来，嘴唇发抖：“我自己看不起自己？我凭什么看得起自己？就算我能看得起自己，这个社会又能看得起我吗？我没文化，没钱，没地位，他们看我就是一个乡下来的臭小子，满腿牛粪！你还不明白？这个社会看什么？钱！钱！钱！他妈钱！别管你干什么，是好人坏人，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没有钱！什么为人民服务，他妈的现在都是为人民币服务！”

我不想再这样跟他纠缠下去，指着他说：“五子，你别跟我这么多废话，今天我是铁定要把你带走了。就是废了你，拖也要把你拖走。”

“师兄你别逼我行吗？你就让我待在这行吗？”晏五“扑通”一声给我跪下了，发疯般地拽着自己的头发，“师兄，我求你了，你别管我了，你就让我在这吧。我给你钱，我给你银行卡，我攒了好多钱，你要什么你说……”

“我不稀罕你的钱！”我抓着他的领子就向门外拖去。

“你放开我！”晏五狂吼一声，竟然一拳打在了我肩膀上。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五子，你要动手？”

“别逼我行吗，别逼我！”他跺着脚嘶吼起来。

“我今天就逼你了！打我啊！第一红棍？来！让我看看你打人的本事！”我冲他怒吼道。

（二）

晏五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像磨刀石在地上滑过的声音。就在那瞬间，我心寒了，像有一盆端了良久的冰水终于倾覆。

他竟然真的一拳向我打了过来。

这是他的选择。为了留在这里，不惜向我下手。

“你行！”我脚下错步闪过这拳，转到他的后腰。晏五的肢体反应相当敏锐，又顺势拧腰就使出了转身反背捶！此招乃佛汉门中之妙手，其攻势隐蔽，短促疾快，抖炸冷脆，防不胜防。但我跟他从小一起练拳，日久深熟，岂能不知他的路数。我下意识地低头，反背捶“呼”的一声抖了出去，掠过我的头发。

他真的下手了，连这般狠辣的拳法都使了出来。我立刻扣住他的肩膀，左手探向腋下，只要一别一扭，就能用小擒拿手对他分筋错骨。晏五也摸透了我的路数，身子顺着一拧，跟着我的动作转了一个圈，把力道卸去后反而肩膀往前一靠，一下把我撞在了墙上。瞬间拆了五六招过去，双方的手都缠在了一起。晏五用手臂顶着我的下巴，咬着牙发出沉重的喘息声，又重复了那一遍话：“师兄你别逼我！”

“我不想看着你完……”我咽喉处一阵窒息。

“我完不了！你看看我现在，什么都有！”晏五双眼里布满血丝。吸毒导致的瘦削消耗了大量的皮下脂肪，他上下涌动的喉结好像要刺破皮肤钻将出来。

我抓住他的手慢慢掰开，一记头槌砸了过去。额头与额头的相撞发出“砰”的一声，晏五控制不住一个后仰。我抓住机会，一腿把他蹬翻了出去。

晏五的身体撞到了门上，钢化玻璃”哗啦”一声碎了，到处散落，晶晶亮亮的一片。大厅里有人惊呼，但没人敢上来插手。晏五跌了出去，从一地的雨水里爬了起来，狠狠叫道：“好！好！你要是今天能打的过我，我就跟你走！”

我走进雨中。

本来像雾一样凄冷迷蒙的小雨已经下大，瞬间就把我全身打湿了。灰蒙蒙的天空安安静静，只有零星脆弱的雨声。

“你不要这么任性。五子，听师兄的话，跟我走。”

晏五抹了把脸：“除非你打败我！”

“你原来一直都听我话的，我什么时候害过你？”

“现在不是原来了！”晏五咆哮起来，“早就不是原来了！师兄，这个世界早就变天了！”

我看着跳在雨里像只疯狗一样的晏五，说：“是不是打败了你，你就跟我走？”

“是！你动手吧！”晏五咆哮着。

安静的雨天，躁动的少年。一道道雨线从他的黑色皮质机车上滑过，像掠过无数条的弹痕。在那个时候，我已经彻底记不起来了原来的晏五是怎么一个模样。

我一拳打出，雨水顿时迷住了双眼，拳头的轨迹在空中截断无数条雨线。

晏五动了，是那种真正的动。比之前更敏捷，更凌厉。拳法讲究动静之气，动则如风雷，静则如山岳。由至静变为至动，力量才能陡然爆发。我知道晏五来真格的了，他的动作就像是一只要撕破雨雾的豹子。

我忽然间感受到了一股压力。那是人类面对强大力量的时候出于自我保护的一种本能。晏五学拳的时间比我晚不了几年，何况在上高中的那几年他都留在了曹州每天锻炼。在拳术上，他比我付出了更多。一个人在武术上耗费多少时日，这是成败的关键。

我的一拳掠空而过，晏五闪身躲开了，从容利落。他欺身直进，直抢中门，跟我贴身短打起来。拳速变得极快，力道十足，我捕捉不到他出拳的轨迹，只能凭着手上传来的感觉跟他过招。佛汉拳谚曰：随感而发，有触必应。空中的雨水被剧烈的碰撞激荡得四下迸溅，久违的格斗手感瞬间涌了上来。刚才室内的那几下子跟这比起来，简直就是温吞水。

晏五的脸剧烈地抖动着，我的眼睛被呈发散状飞溅的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他的表情隐藏在水雾之下，招式却越来越凌厉。所有拳脚相撞的声音都淹没在了迷蒙的雨水里，我们两个人的打斗就像一出突然上演的哑剧。

雨，凄迷的雨一直下着，没心没肺，不徐不疾，好像这个世界与它无关。

晏五一脚扫过，带起的雨水猛然溅到了我的脸上。我想起小的时候，跟晏五瞒着二叔去河里游泳，他朝我打水，水珠溅在脸上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那时候是一个安安静静的世界，单调的就像一幅蜡笔画。曹州安安静静的，河水安安静静的，打闹安安静静的……我的手已经停不下来，抢入了晏五的中门，变掌为拳，一式三打，一打三破，招招用上寸劲，唤作“绵连铁”！

从第一式开始，晏五的防御已被彻底撕裂。我迅速跟进，他被我的攻势打得连连后退，钉了铁掌的皮鞋踩在地上的雨水里发出“咔咔”的闷响。在不断后退的败局中晏五忽然出了一拳，轻轻快快，像毒蛇吐信一般地击中了我的胸口。

我立刻停止了自己的进攻，愣愣地站在了原地，一股奇怪的感觉涌入脑仁，好像有人要把我的灵魂抽走。被击中的地方肌肉扭曲了，一个小点开始出现痉挛。痉挛慢慢扩大，仿佛宣纸上晕染开的墨点，逐渐扩散到整个胸膛。这种痉挛漫延的后果是双臂开始麻痹。

我本来以为是晏五的拳速过快，在攻击的同时几乎不给我下意识绷紧肌肉的机会，以此来突破身体防御。但双臂随后出现的麻痹感让我意识到情况没这么简单。他只是轻轻地一击便导致了躯体控制肌肉的痉挛，我甚至连用力举起胳膊都做不到。

雨水顺着停止了动作的我的额头流下来，涩涩地涌进眼睛。我微微张着嘴喘息，充分地消化着这种奇怪的感觉。

“师兄，你……”晏五双手向前伸着，要去扶我，但又不敢，脸上好像哭了，“师兄你没事吧，我一不小心就……师兄我不是故意的……”

“密传佛汉？”我忽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五子，你竟然用密传佛汉对付我？”

“师兄，我错了！我不该，我不是故意的……”晏五咧开了嘴巴，眼泪混合着雨水在脸颊上蜿蜒流淌。他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但却没有一丝温暖。那点微不足道的体温早已经被冬末的雨水泡得冰冷。

密传佛汉，杀人拳法。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到，晏五会用它来对付我。

我彻底绝望了。

“你赢了，我打不过你。我走，你留在这。”我抽出了自己的手，费劲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五子，不管做什么你都不要忘了，你父母是因为什么死的。”

我转过身走了，听到晏五在后面撕心裂肺的号叫声。他用力地跺着脚下满是雨水的地面，一声声的嘶吼干哑无比，仿佛要把声带撕裂。

“师兄！师兄！师兄……”

我越走越远，晏五的喊声逐渐稀薄。凄迷的雨水仍然在下，把我浑身淋得湿透。一阵风吹过去，冰凉的衣服紧紧的贴住了后背。

那场冬末的雨一直下到第二天才停。天空始终是灰蒙蒙的，冬天下台之前尽量地释放最后一次淫威。北风开始刮起来，带着未尽潮湿的气息。

死人强没再向我要求什么，他知道我去找过晏五。并且他也没有办法再要求什么，因为晏五很快就出了事。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