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欧阳乾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9:48
|本章字节:13060字
当窗户外面投射进来的第一缕阳光洒在我眼睛上的时候,我醒了过来。人突然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睡觉总是非常的轻。我转过头,25号就睡在我的旁边,朝我的方向侧躺着,身上的衣服都没有脱。我迷迷糊糊的感觉她是快天亮的时候回来的。
她散乱的头发从一侧垂下去,遮住了前额。眼睛紧紧地闭着,睫毛上涂了睫毛膏,显得修长笔直,时不时地微微颤抖。她在熟睡着,一脸的疲惫。昨天晚上,她都干了些什么?
我悄悄地起身,尽量不让她感觉到有什么动静,然后把被子轻轻地盖在了她的身上。她依旧熟睡着,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只是眼睫毛迅速地抖动了几下。
当我走出娱乐城的时候,外面一片光明。阳光像从天上射下来的密集箭簇,混合着冷冽的空气让我浑身打了个哆嗦。我想,也许这个世界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
那天回到学校后,我没有给25号打过电话,她也没有再跟我联系过。或许本来就应该是这样,我和她就像命运里无数人生轨迹的其中两条,无意之间一个交错,呼啸而过,不再回头。
时间浑浑噩噩,转眼间就到了寒假,一年的时间又这么过去了,像抓不住尾巴的驴子。在一个寒风料峭的下午,我和晏五在滨江道的路口见了面,商量一块回家的日程。
“师兄,今年寒假我不回去了。”晏五抬头看着太阳,头顶的天空一片灰蒙蒙。他的喉结一动一动的,脸庞比以前更加瘦削。
“怎么了?”我有些意外。
“没时间,回不去了。老板要去海南考察一个项目,我得跟着过去。你回家帮我给师父带个好。走的时候,从我那带走盒好茶叶。”晏五的话说得越来越成熟。
“那过年的时候能回去吗?”
“回不去了。到时候我往家里打电话。”
“过年也回不去?”
“回不去,真的是没时间。”晏五说这句话的时候微微眯起了眼睛。一片树叶正刮过来,不偏不倚地冲撞在了他的背上,就像被磁石吸住的铁片一样,紧紧地贴住了羽绒服。晏五一侧身子,树叶没有了阻碍,猛地朝前飞了出去。
“五子,功夫都没丢吧?”
“没有,那都是师父传给我的,不敢丢了,早早晚晚的还练着。”
其实晏五刚才的那一个细微的动作,我就知道他的功夫没有丢。隔着厚厚的羽绒服都能感觉到有树叶贴在了背上,背部肌肉的末端神经稍微有一丝懈怠,都不可能具有这种感知能力。
“行,只要你在这好好的,别有什么事,我就放心了。”
“放心吧,都多大的人了,能有什么事。”晏五朝我点头笑道。
“对了五子,跟你在一块的那个姑娘,叫丽丽的,你们还好着的吧?”
“她回老家了。打了两次胎,落了一身的毛病。”
我一惊,问道:“打掉的谁的孩子?”
“谁知道谁的。”晏五啐了一口唾沫,转头去看地上翻滚的树叶。
我胸口有些发闷,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一股子狠狠的冬天的味道。
在春运期间挤火车绝对是一种折磨,开往曹州的绿皮车速度缓慢,逢站必停,逢车必让,一路谦恭有礼,全程以德服人。车开到一半又下起雪来,呼啸而过的北风夹着雪片从密封不严的车厢连接处和窗户缝里渗透进来,掀起一阵一阵的白霜。整个车厢就像是一节巨大的沙丁鱼冷冻罐头,寒冷不因为互相拥挤而有丝毫改变,草民们在集体迁徙的途中显得是那么弱不禁风。
二叔看我独自回来,明显有些失望。我却不知道该怎么给他安慰。
寒假是老同学聚会的黄金时间,我又跟高中的同学聚在了一起,各自抒发一年以来所积累的心得。聚会上少了两个熟悉的面孔,一个是青梅,一个是王二胖子。据说青梅因为老公有了外遇,正在闹离婚,因为孩子的归属问题纠缠不清,没有心情来聚会。而王二胖子正在南方做生意,并且做的很大,忙得不亦乐乎,没有时间来聚会。
酒逢知己,牢骚冲天。副班长耿强上高二的时候就考上了专科,聚会的时候都毕业半年了,在一家政府机关里工作。我们都感叹他的时运真好,年纪轻轻的就享受上了公务员待遇,抱得铁饭碗。
“好个屁呀!”耿强干了一杯酒,出乎意料地骂起来,“你们去干干那活,就知道兄弟的难处了。就我这工作,单位里最底层的职员,见了谁都得赔笑脸,就是看大门的都得跟人家打个哈哈。要是见了领导,我这鼻子痒了连个喷嚏都不能打。不瞒你们说,我在单位里,其实很憋屈。”
“嘿,强哥,你这话怎么说呢。谁能刚一去就牛哄哄的啊,不都得慢慢往上熬嘛。”我拿起瓶子给他添满酒。
“熬?等熬死那帮人,我也差不多了。我告你们啊,现在谁还靠时间熬啊,都靠关系往上蹿!你没关系,没人,熬到下辈子也白搭!”耿强举起杯子又是一饮而尽,话匣子愈发打开了,“我在里面熬了半年,可从端茶倒水送报纸的活里熬出来了,分到微机室工作,那差事多清闲啊,动动手指头就一切ok了。可没成想啊,副局长家的一个外甥分配到了单位里来,这一来就抢了我的活,直接又把我调到茶水部干杂活去了。你们说他妈的凭啥啊,老子辛苦熬了半年,好不容易有个盼头,这小子一来可好,立马取而代之,一下把我打回原形了。当时我连想死的心都有。”
“强哥啊,你们这领导办事也太不地道了。”有人不满地接话道。
“领导都这样,换个单位也一样。强哥,看开点,谁让咱们不是官二代呢。”又有人接话道。
“还官二代?嘿,别说其他的了,我要是能有个当主任的老子,也不至于混到现在这份上。可咱也不是泥做的啊,谁想捏就过来捏一把,这个事真弄的我火大。那天晚上喝了二两,凑着酒劲,我就直接去了他办公室找他说理去了。”
“强哥,你真爷们儿。不愧是我们当年的副班长。”下面有人撺掇道:“快点给俺们说说,你是咋给他说道的?”
“说道个屁,领导那张嘴咋回事你们还不清楚?我话还没说一半就被他给打断,换了个茬接过去了。”耿强灌了一口酒,咂巴咂巴嘴,语气愤愤的,“我还没把事说完,他就把话题给我扯开了,一会儿扯到中国国情,一会儿又扯到跟国际接轨,连wo都跟这有关系。最后人家是这么给我说的,强子啊,年轻人眼光要放长远,别急于一时,光看些蝇头小利。考虑问题一定要从大局出发。你还年轻,以后的前途还长着呢,毛主席不是说过嘛,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到底是你们的。”
“那强哥你是咋说的?”
“我能咋说,人家是副局长,能给我说这么多就不错了。哎,真让人窝心。”
“行了,强哥,你也别窝心了,出来混都不容易,也不止你一个。其实你这还是好的,你不看看还有那么多找不着工作的呢。”我劝慰他道,“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到底是他们的。”
“得了,咱们啥也捞不着,都给二代们留着去吧。来哥几个,喝酒喝酒。”耿强给其他人挨个斟满,举杯祝道:“世界是我们的,也是儿子们的,但归根到底是那帮孙子们的!”
“孙子们的!”大家狂吼一声,齐齐地一饮而尽,顿感豪气冲天。要不是害怕赔钱差点就摔杯子了。耿强抹抹嘴巴,忽然悄悄地对我说:“青梅现在领着孩子一个人在家呢,你不去看看她?”
(四)
按照耿强给的地址,我来到一个旧的小区里面,在一幢老式的居民楼前面停住了脚步,又抬头确认了一遍,地址没错。
我本来是不想过来的。上美学课的时候老师讲过,相见不如怀念。那些一直怀念的东西见了,未必就是你想象中的模样。或者时过境迁,感觉已去。总之一旦赤诚相待,事物总变得不是那么美好。但如果不见,总有一些潜伏的欲望蠢蠢欲动,伺机而发。
我犹豫再三,最后按响了门铃,心里面“突突”直跳,莫名地紧张起来。
“谁呀?”隔了几秒钟,鞋子踩踏在地板上的声音传了过来,迅速逼近。
“我。”这个回答真是十分愚蠢。
门开了,只开了一条小缝。这种老旧的防盗门上没有猫眼,只能透过一丝缝隙来观察外面的访客。我站得直直的,尽量使自己的脊背显得挺拔一些。
“区明?”
我笑着点点头。
“天,你怎么来了?”青梅马上打开了房门,带着略感惊讶和故人相见的喜悦表情站在了我面前。而我对这次的贸然造访有了一点点的后悔。
青梅跟之前已经大不相同,或者说,她已经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的那个青梅。很长时间不见,她的身材胖了好多,隔着浅色的绒衣可以看到略微凸起的小腹。长长的辫子也没有了,留了一个短短的剪发头,并且蓬松嘈杂,看来没来得及梳理。从外观上跟我想象中的模样大相径庭,只是一瞥一笑眉目之间还保留着当年的影子。
“快进来坐,坐。”青梅非常客气地把我让进屋,不好意思地把垂下来的头发捋到耳朵后面,“屋里挺乱的,最近没收拾,别见笑。”
“哪有,挺好的。”我进了屋,上下打量一番。屋里是有些凌乱,不过还可以看出来是有女人操持过的。一室一厅的房子,格局有些老旧,普通装修,应该是她父母之前住过的居所,现在由她在这暂住。客厅的墙上还贴着邓丽君的海报,纸张泛黄,有些年头了。
“喝点水吧。”青梅很快端过来一杯热茶。我顺手脱了外套放在沙发上,屋里的暖气烧得挺热。
“是集体供暖?”我看了看锈迹斑斑的暖气片。
“是。这里的老房子还用的当年厂里的暖气管道。厂子都倒闭了,可是那暖气有人承包,每年冬天还烧着。”青梅坐在我对面,用手梳理了一下头发,“对了,你怎么会过来的?”
“今天不是同学聚会吗。你没去,我就过来看看你了。”我笑道。
青梅笑了起来,眼角显出一些细密的皱纹:“我这个样子都不好意思去聚会。看看你们都一个个意气风发的,我觉得我都老了。”
“装什么成熟啊,咱们不都是一般大吗。”我拿起茶水喝了一口。
“唉……”青梅叹了一口气,“你不知道,心累啊。这心一累,人老的最快了。”
我改了话茬,说:“你孩子呢?”
“在屋里睡觉呢,今天有点感冒。”青梅朝关着门的卧室看了看。
“最近天确实有点冷,这进了屋又一冷一热的……你最近生活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就这个样呗。”青梅苦笑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自己一个人过,带着孩子。整天没个清闲的时候。”
“你对象呢?听说你俩出了点问题。”我尽量用平缓的措辞说道。
“别提他了,不是什么好人。”青梅转过头看着窗外。
听她这么说,我也就不再问什么了。可停了一会儿,青梅又自己说了起来:“他这不是找了关系,进局里给领导开车吗?一开始都觉得挺好的,也不忙,天天跟着领导出去吃喝都有着落。可没成想,除了吃喝,领导出去找小姐也带着他,还找上瘾来了。有的时候成宿成宿的不回家,都跟他们领导待在洗浴中心里。有时候他们局长的老婆打电话找人,还让我帮着圆谎。我给他说理,他就动手打我……这日子我真是没法跟他过了,非离婚不可。”
我安慰她:“都是被带坏的。要是一开始不让他给领导开车就好了。”
“哼……”青梅不屑地笑了一声,“干啥都一样,本质上就不是什么好人。我算看明白了,男人就没几个好东西。”
“那我呢,也不是好东西了?”
“不是,不是,我不是说你……”青梅忙说着,又笑了起来。
我也笑了起来:“我可是冰清玉洁啊。想当年我暗恋你的时候,可是连句话都不敢跟你说。”
“那时候你真的暗恋我啊?”
“可不是咋地。要不然我能托王二胖子给你送情书吗?”
“我还以为你是没事逗着我玩呢。咱俩平时都没有说过话。我那时候还寻思呢,你咋能给我写情书啊。”
“你看看,你还是不懂男人。男人对越喜欢的女人,越是不敢轻易追求,害怕被拒绝之后接受不了。我就是那样,连给你送情书的勇气都没有。当时你在我心里就跟女神似的,简直不食人间烟火。”
“那现在呢?”青梅忽然抬起头来问,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我愣了一下,没有答话。青梅自嘲地笑了:“我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让你对女神失望了?”
“没有。女神永远都是女神。这段情意已经发生过了,不可能再改变。”我立刻想好了措辞。
“你这上了大学的就是会说话。”青梅幽幽地说,“我家那个死人,要是有你一半就好了。早知道这样,我当初就选择跟你谈恋爱了。”
“呵呵……”我笑了起来,有些局促,端起茶杯来把水喝干。
青梅走过来添上水,随后坐在了我旁边,问:“有女朋友了吗?”
“还没有。”
“怎么还没找?”
“一直瞎玩,也没顾得上。”我心跳开始剧烈起来。虽然眼睛直直地盯着面前的茶杯,余光也能打量到青梅在看着我的侧脸。
“你长的又不丑,以后肯定能找个好的。”青梅说着,忽然把手搭在了我的背上,轻轻地抚摸着。我立刻像被过了电一样,浑身透过麻酥酥的感觉。
青梅不再说话,而是坐得离我越来越近。室内的空气慢慢凝结了起来,从四周向我挤压。青梅的手慢慢游动着,从后背绕到了我的胸前,忽然猛地捉住了我的手,朝着她小腹下面的部位摸去,嘴里模糊而快速地念叨着:“区明,区明,我都三个月没有男人了。我要……”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了我一跳,我条件反射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尴尬地站在那里,手还被她握着。我舌头有些发直:“我,我得回去了,再晚就没车了……”
青梅跟着站了起来,跌进我的怀里,一只手勾在我的脖子上,我立刻就感觉到了她胸前两坨软绵绵的东西传来的压迫。她气喘吁吁,抓着我的手就往自己裤子里伸去:“今天不让你走……”
“孤儿寡母”这个成语在我脑子里跳了出来,我猛地推开了她,心里混合着一股苦涩夹杂悲怆的味道。对于她的挑逗,我萌生不出来任何的兴奋,只是觉得无法释怀。任何一个女人这样的动作都可以唤醒我体内不安的雄性荷尔蒙,唯独她不可以,因为她是女神。我穿上自己的外套说:“青梅,今天我就是过来看看你,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她的脸红扑扑的,有些慌乱,用手捋了一下头发掩饰了过去:“对不起。”
“没有,是我对不起。那个,我真得走了。”
青梅低着头一言不发给我开门,紧紧地咬着嘴唇。我出了门,刚要下楼梯,青梅在后面叫住了我:“区明,我问你个事。”
“什么事?”我回过头去。
“高中那时候,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真的。”我点点头,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
“谢谢。”青梅愣了片刻,忽然就冲我笑了。我有些恍惚,依旧看到了几年前的那个青梅。
走到外面,我长吁了一口气,不由得裹紧了外套。地上一点风都没有,空气干冷干冷的,世界就像一个大号的冰柜。几只麻雀在屋顶跳跃,忽然又在同一时间振翅飞走。一片干枯到没有任何水分的叶子从树顶徐徐落下,像一个孤独的伞兵。我愣愣地站在路口,对自己说,要是连孤儿寡母都欺负,我算是什么人了?
待事后多年,凡想起这茬,却觉得自己所为略不光彩。我的言行,只是为了维护心目中那点虚伪的正义感,在我和青梅之间,这个东西毫无价值,她要的是生活。说到底,最后还是我对不起她。我常想,如果再见到她,只要她略有暗示,我就会顺势而上,以一直坚持锻炼的强壮体魄萌发出来的愉悦来慰藉相互之间昙花一现不可捉摸的生平。可惜的是,青梅不久离婚以后带着孩子去了南方,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寒假结束,我回到了学校,听大顺说,道上到处都传开了晏五的名声,外面的混子都称他是拆迁界的“第一红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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