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欧阳乾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34
|本章字节:12528字
我没有机会学习密传佛汉,当时深以为憾,总是觉得自己受到了歧视。自从癞蛤蟆事件发生以后,二叔专程去了一趟学校了解我的学习情况。老师对于我把他们教育头子的公子给揍了的事情非常恼火,于是便对二叔说你家孩子刁蛮任性,顽劣不化,再这样下去,考高中根本没戏!二叔听了之后,连连称是,便对我愈发地严加管教。
光阴茬苒,转眼间半年过去了。岁月静好,相安无事,练拳的练拳,上学的上学,武林世界和应试制度泾渭分明,彼此无关。我在班里的排名依然中等靠下,而马腾和晏五的拳技却日臻成熟。就在一切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发展的时候,忽然发生的一件事情让二叔惊愕不已。
那是有关李红生一家的事情。半年的时间里,李红生的儿子差不多学完了密传佛汉的全部手法,只差再偷偷地教给他爹了。而李红生儿媳妇的肚子也日渐隆起,高高挺立,并且b超过了,是个男孩,这说明李红生一家即将成为曹州城的新贵。李红生心情大好,开着公家的小车带着一家三口回乡下老家走亲戚,席间跟人大呼小叫地推杯换盏多喝了几杯。没办法,高兴啊,仕途显贵,老来得孙,还怀揣着成为武林盟主的春秋大梦,换了谁能不高兴住笑?
在回去的时候,李红生就不胜酒力了,把车让给他儿子开。本来他爷俩车子开得都不错,但他儿子那天喝的也有点高,具体怎么个情况已经无人知晓,反正最后的结果是那辆载着他一家三口的小车一头扎进了路边一辆停着的大货车下面。
那大货车司机熬夜有点困,多喝了点水,憋不住尿,把车靠路边一停,自己跑到车头后边解开裤子方便去了。裤裆拉链刚拉开,那话儿才掏出来一半,就听到后面猛的一声巨响,吓的大货车司机浑身一哆嗦,差点尿了一鞋。他赶紧跑到后面去看,大货车下面卡着一辆小车,车体全部挤压变了形,看样子是全速冲上去的。大货司机看着一地的玻璃渣子,尿液顺着裤腿就淌了下来。
李红生,以及他的老婆,他的儿子,全部都在这场车祸中遇难,无一生还,当场死亡,连医院都不用送。车厢严重变形,像被用脚踩过的易拉罐,里面的人都没了模样。噩耗传来,李红生的儿媳妇大嚎一声,当场翻白眼晕了过去。情绪波动得太厉害,肚子里的已经六个多月的孩子没保住。李红生的亲家傻了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傻眼的不止是李红生的亲家,当二叔和马腾听了这个消息之后,也一下愣在了原地,很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三)
1997年,香港回归。我对那一年的记忆特别深刻,因为我初中毕业了,但是没能考上高中。学校的几个老师称心如意,认为我这样敢于殴打教育头子家公子的人渣考不上高中就对了。在我考高中之前,语文班主任就预测了我的失利。她是这样跟我说的:“你不尊重制度,制度也不尊重你。像你这样的人要能考上高中,还有王法吗?”
她说得没错,我一直不尊重这个教育制度,连带这个制度的头子。我甚至敢于殴打头子家的公子。所以我没有考上。就像中央财经频道忽悠老百姓说的:“你不理财,财不理你。”各种报复。
关于香港回归,电视上以不同的节目和方式给予锦上添花的报道。看了那么多的节目,到现在为止,只剩下一个片段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里。一个记者跑到乡下,采访一个正在放牛的老头,问:“大爷,香港回归了,您有什么想法吗?”
毋庸置疑,这个记者的想法是好的,想趁着这个机会渲染一下普天同庆的气氛,营造君臣和谐的社会。可是这个朴实的山区老大爷却掉了链子,丝毫没有感觉到记者同志的暗示,用标准的河南口音答道:“啥想法?没啥想法啊。你说介能有啥想法?回归,我放牛。不回归,我还是放牛。”
我就很奇怪,这么不和谐的内容竟然还在电视上播了出来,没被删去,电视台的同志真是太粗心大意了。
那一年不仅是我应试生涯的转折点,也是曹州古城的转折点。在那一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和经济建设的大潮终于彻彻底底地席卷了曹州这座古老愚钝的城市,充塞进了这座满是烟尘和古旧伤疤的老城的每一个细胞。
在全国如火如荼的经济大潮的涌动中,曹州城曾经是麻木的,被动的,他像一个披满了历史风尘的老者,不动声色而且身心疲惫地看着外面热热闹闹的一切,而他自己,却不为所动。任凭那些经济浪潮不断地往他身上涌动,涌动,再涌动。而他始终淡定得有些顽固。曹州城就像一个绝缘体,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在这座古城里面,人们有自己的生活传统,有自己古旧的行为方式,有仍然淳朴的民风,有仍未逝去的武林。
终于,浪潮的涌动冲刷出了一丝缝隙,随后的便是大浪滔天,曹州城一切历史风尘所铸就的守旧传统轰然解体,倾塌的速度之快让人目不暇接。当一种观念以经济发展的名义蔓延时,它是无敌的。短短的时间之内,最多也就是个把月的时间吧,曹州城一下从一个耄耋老人蜕变成了风韵少妇,她开始活力四射,招蜂引蝶。
各式各样的娱乐场所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传统的歌舞厅无人问津,转瞬间就被迪厅所取代。人们不再搂着膀子快三慢四,而是磕点药之后相互摸着屁股疯狂摇头。时尚kv出现,里面的陪唱小姐个个水嫩,只要给钱就陪着你不着调的狼嚎一番,顺便还让你上下其手。洗浴中心大气豪华,就开在县委市委对面,门当户对。里面有洗浴有按摩有全身推拿,什么冰火五重天电光毒龙钻,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城里的几个盲人按摩店统统倒闭,几个瞎子只能重操旧业,跑到街上拉起了《二泉映月》。就连理发店也变得光怪陆离,成片成片涌现出来的温州发廊门口挂起粉红色的灯箱,里面的理发小姐穿着内衣拿着剪刀晃来晃去,却吸引了大批青壮年男子趋之若鹜。五四路上的老字号“工农理发店”一时间门可罗雀,大师傅穿着白大褂坐在店里呆若木鸡。就连墙上粉刷的大标语“毛主席无限信任华主席”也变成了“出门打工,预防艾滋”。
商业圈要兴建,商业街要大干。平房瓦房一律干倒,由承包商承包的大片楼房拔地而起,速度快的让人匪夷所思。没了房子的人去哪住没人管你。好好的路拆了重修,修了再拆,反复再三。问之,则对曰:“懂个屁!这里要建成cbd!”
是的,没人明白什么是cbd,这些朴实的老百姓们甚至连abc都搞不清楚谁排在前面。不过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几百万人口的城市,说变就变了,如此的迅速和彻底,没有一点犹豫,就像朴素的农村小姑娘进了大学之后一样。
拆迁,这是曹州城变化中最显著的一个标志。以前拆迁并不常见,但自从经济大潮裹着曹州往前飞奔的时候,拆迁已经成为了家常便饭。到处都在拆,拆得乌烟瘴气,鸡犬不宁。市委还提出了一个口号:“拆掉一个曹州,建设一个曹州。”
反正当我去外地上高中的时候,我只见到了曹州被拆掉,一直到现在,还在拆。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开始准备建设一个曹州,是不是要等到2020以后,请外星人来帮忙。
我本来是不愿意去外地上高中的,但被逼无奈。中考失利之后,我不愿意复读,觉得再复读也就那样了,应试那些事儿,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以我的分数,上本地高中需要花一大笔钱,美其名曰“学校赞助费”。我不愿意让二叔给我拿这么一大把钱出来。
理所当然的,王二胖子也没能考上高中。要是我没考上他考上了,我非当着他的面撞死不可。我学习算一般,但王二胖子那根本就是不靠谱。上次语文考试,有一道填空题“千里马常有,而”,王二胖子直接填了“而母千里马不常有”。其实这还不是最离谱的,另一道题人家填的是“听君一席话,圣斗士念书。”
王二胖子他爹明白他也不是学习的这块料,又觉得上学读书嘛,其实去哪都一样,于是就给他联系了一所外地的民办高中。
王二胖子问我去不去那所高中,也好做个伴儿。虽说在外地,其实那所高中也不远,就在济宁,靠近梁山,没事还可以去瞻仰一下水浒遗迹。更重要的是,那所民办高中学费很低,不要一分钱的什么赞助费,正好适应我等囊中羞涩之人。
我跟二叔商量了一下,说了想去这个高中读书的想法。二叔也赞同我的意见,他虽然对于应试制度缺乏足够的切身体会与理解,但也不是顽固之人。二叔觉得出门求学更锻炼人,一个人只身在外,凡事都要自己操心,能很快地自立起来。在二叔的支持下,我决定跟着王二胖子一起去济宁上学。
临行那一天,二叔一直送我到路口,语重心长地嘱咐我:“区明,到了济宁那边就是你一个人了,自己照顾好自己。凡事忍一忍,让一让,不要跟别人争抢。”
我说:“二叔你放心吧,还有王二胖子跟我作伴呢。”
“那你也得小心照顾好自己,不能全依赖别人。”
“我明白。二叔,你回吧,我这就走了。”
马腾塞给我一包东西说:“师弟,我昨天晚上炸了点馍片,拿着路上吃。”
“谢谢师兄。”我接了过来,拿在手里,“师兄,我走了。”
“嗯,别想家啊,好好学习。等你考上大学了,师兄从大黄乡给你请一帮人来舞狮子!”马腾拍着我的肩膀。
我点点头,正要转身离去,晏五又突然问我:“师兄,你啥时候回来?”
晏五长高了,个头蹿得跟我差不多。小平头的发茬根根直立,像刚收割完的庄稼。我想了想说:“寒假的时候回来吧。师弟,在家好好练拳,我走了。”
我背着行李转过了头,很快地向前走去。我不敢回头,强忍着某种情绪,尽量让自己的背影在他们的视线里变得稳定一些。第一次,我知道了离家的滋味。这种感觉瞬间就冲垮了即将自由带给我的喜悦。
曹州火车站永远都是那么的熙熙攘攘,打工的,上学的,是廉价劳动力的集散地。这里每天发出和接收全国铁路线上最多的绿皮车,夏天闷热,冬天冰冷,并且速度奇慢,逢站必停。除此之外,绿皮车还是所有其他列车欺负的对象,经常无缘无故地停在半路上,待其他的车辆经过之后,它再缓缓移动。没办法,这是由票价所决定的,其实铁路跟公路在本质上没有区别。夏利让别克,天津大发让劳斯莱斯。当其他颜色的列车从静静等待的绿皮火车旁边呼啸而过时,满身大汗脸部黝黑的民工就会无比羡慕地望着窗外,惊讶地说,我操,真快。
买好了车票,我打趣王二胖子道:“哎,胖子,你说你爹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出去上学?你家又不差钱。”
“我爹说了,在哪读书都一样,什么民办公办的,只要好好学,都是一个意思。那关羽从小没有老师,还是自学成才的,还不一样当了武圣?再说了,读书为了啥,还不是为了赚钱?我爹说他从小没上过学,但赚钱是一点没耽误过。万般皆下品,唯有赚钱高。”王二胖子唾沫星子乱溅,难得的讲出了一番大道理。
我笑道:“你爹倒是看得开。”
“那是,我爹可是个明白人。”王二胖子颇为自得。
“对了,你家那大锅盖还在呢?没被没收了?”我又想起他家那个能看好多电视台的卫星信号接收器来。
“别提了,早被查了,说是危害社会稳定。”王二胖子摇摇头,有些沮丧。
我开导他说:“哎,查了就查了吧,人家说啥就是啥,咱们老老实实的就行。也不光咱们,我上次听谁说来着,朝鲜那边也不让看,管得更严。”
“真的?”王二胖子一听外国也这样,顿时心理平衡了不少。
我跟他在火车站闲聊了一会儿,距离发车的时间越来越近。我又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心道自己即将离开这座从来没有离开过的老城了。却没有想到,在离开之前,我跟王二胖子还要在这里血拼一场。
(四)
临上车的时候,我在车站旁边的小店里买了两瓶矿泉水。站上卖的比外面贵上五毛钱,但是上了火车卖得更贵。
我进店的时候,一身五花肉的女老板正在靠着柜台打盹。她给我拿了两瓶水。我递过去一张五十的票子,她眼皮耷拉着数了一把零钱递给我。
我接过钱,自己随手又数了一遍,然后摊开给那女人看:“老板,你少找了我十块钱。”
“啊?不可能吧。”她疑惑地接过钱零钱数了一遍,有些懊恼地拍拍自己的脑袋:“不好意思,有点迷糊了。”说完又补上了两张五块的。
我接过钱来,在往兜里放的时候觉得有点不对劲,又重新数了一遍,结果还是少了十块。
“还少十块,不可能啊!”女老板惊讶起来,神态一看就有些做作,“我刚当着你的面补上的钱,是不是你自己拿掉了?”
就这一句话,我就明白了,我遇到了“抽钱”。
所谓抽钱,就是店员在找零钱的时候,能够快速地从一沓钱里抽几张出来,手法十分隐蔽。如果顾客第一次发现少找钱了,他们就会重新数一遍,然后补上少找的钱,但同时,又在其中抽了几张钱出去。一般的顾客第二次就不会再检查了。这种手法经常针对外地人使用,没想到,这次连本地人她都不放过。
我把钱全部摊开,放在她眼前说:“你瞅瞅,真少了十块,你刚点给我的。”
“怎么就少找了十块了!我刚才给你补上十块钱你没看见是吧!你到底怎么回事,刚当着你面点的钱怎么就能少了!”女人“腾”的一下从柜台后面站了起来,脸上的神色有些恼羞成怒。这女老板长的很是粗壮魁梧,个头比我还要高一些。
王二胖子见状急忙拉着我就往外走:“区明,走吧走吧,不就是十块钱嘛,咱也不差这十块钱。”
我心知碰到这样的只能算自己倒霉,钱肯定是要不回来了,就跟着王二胖子往外走。谁知那女老板不依不饶,从柜台后面窜出来一把拽住王二胖子的领子:“死胖子,你别走,谁少你十块钱,你把话说清楚!”
我暗道不妙。王二胖子这人虽然平时懦弱,但凡是人都有死穴的。他的死穴就是千万不能说他是“死胖子”!王二胖子曾经郑重其事地这般劝诫过:“如果非要称呼我为胖子的话,请把那个‘死’字去掉。”
女老板就这么一下点中了王二胖子的死穴。王二胖子当时就瞪眼了,回头一声大骂:“泼妇,滚你妈的!”
女老板立刻疯了,抓着王二胖子又踢又挠。我一看这架势赶紧上去就要拉开。王二胖子虽然没有练过,但一身的滚刀肉也不是白长的,使劲一推,一下就把那女老板撂倒在了地上。她倒地之后立刻拍着大腿哭喊起来:“打人了,来人啊!出人命了!”
我一听这哭腔,就知道麻烦了。果不其然,我跟王二胖子刚抬腿出门,“呼啦”一下围过来六七个汉子就把我们给堵那了。还有两个光着身子,全身肉膘的肚皮上一个纹了虎,一个纹了鹰,跟动物世界似的。
王二胖子一把就攥住了我的胳膊,我能感到他哆嗦了一下。
“嗨,两个毛头孩子!”纹鹰的那位说话了,“敢在火车站打人?吃了豹胆了是吧!”
我说:“她抽我钱。”
“放你娘的屁!谁抽你钱,别睁着眼说瞎话!”女老板在后面大声吆喝着,还赖在地上不起来,“打死我了,这两个家伙找事,打死我算了!”
“三哥,就两个小屁孩,让我上去办了他们。”一个汉子撸起袖子,说着就要过来。纹鹰的一抬手拦住了他:“别急,先问问清楚,随便打人可是犯法的,咱能不动手就不动手。”
我说:“这样,咱可以找警察过来评评理。”
“找你的娘的屁过来!”纹虎的那位说话了,“你俩哪片混的?”
我说:“我们哪也不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