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建群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0:47
|本章字节:3586字
怀揣一卷《透天机》,张家山离了张家畔。
那六六镇,已非当年张家山当文书时可比。川道上游修了个坝,那滴水,日里夜里,叮铃叮铃响着。川面上,新钻了些油井,磕头机,一低头一扬头,昼夜不停地叫着。街道里,正逢改革开放年月,一街两行,都是些做小本生意的。有那没牙老汉,从城里收了些旧衣服,来到这六六镇上,翘起脚来在地上划了个圆,旧衣放在圆心,吆喝着五块一件,十块一身地变卖。张家山摇摇头,说这生意咱不能做,丢人哩!又有那河南来的卖老鼠药的,将一溜大老鼠摆在摊前,另一只手拿了纸包,一包五角,一包五角地高声叫卖。张家山见了老鼠,犯了忌讳,扭头掩住鼻子就走。又有那西安来的牙医,在那里高声叫喊,只是门前冷落,原来这里紧靠蒙地,人人都长着口白白牙齿,身子老了那牙齿却不老。又有那钉鞋的,眼睛尖溜溜地,瞅着街上摇摇摆摆走过来的姑娘们,见姑娘们穿着低跟,就红口白牙,说城里正在流行高跟,说话间,就伸出手来脱鞋,要给姑娘换个高跟;见姑娘穿着高跟,又红口白牙,说城里正在流行低跟,千方百计,是要为他揽些生意才成。又有那贩服装的,将天南地北的服装,一根绳儿拉了,顺街摆成一行。衣服经山风一吹,呼啦啦的,甚是张扬。又有那收集文物的,鬼鬼祟祟,挤眉弄眼,专拣小巷子蹿,专拣老宅子钻。
张家山在这六六镇的街上,像看西湖景儿一般,自南到北,溜了一遍,深感这世事变化太快。诸样事情,他都不放在眼里,可是自己该干个啥,才能糊住这一张嘴,心里却没个谱。这样转了三遭之后,将自己的长处、短处反复思量了一番,心里突然一明。
张家山一双布鞋踩得地皮响,来到这六六镇上,要闹一番世事,权衡再三,主意拿定,租了一间门面,办起了张家山民事调解所。他租的这地方,巧不巧正是当年那个脚夫歇脚的鸡毛小店。江山易代,世事沧桑,这鸡毛小店,在走西口的路上,究竟兀立了多少年,无据可查,到了张家山手里,修了门板,裹泥了外墙,粉刷了内壁,再将个蛮像一回事儿的白底红字招牌,外面一挂,小镇的世事便到了张家山的时代。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张家山在六六镇,扯起旗帜,吃的正是这民事诉讼。这做的是一门无本生意,全凭一股悍性,两片嘴唇闹事。这事只张家山做得,换个别人,是做不得的。三来两往,日鬼捣棒槌,一些日子下来,较之那镇上那些摆摊的、设点的、挂羊头卖狗肉的,倒有更多的赚头。
不过张家山并不看重银钱,他图的是个热闹红火。张家山说了,眼见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俗话说了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这话在理,谁叫他天生了个戳破天的大个子呢!镇一方邪气,保四乡平安,这是他的责任。要老想着银钱,那就俗了。
《透天机》上说了:上五百年人人是人,中五百年半鬼半人,下五百年净鬼没人。夜来灯下,张家山戴着花镜,将《透天机》上这段话,看了一遍又一遍,想了一绽又一绽,一拍大腿说,世事倘若从那白衣秀士刘基刘伯温算起,早就进入中五百年了,难怪这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看来,天地轮回,是有它的定数的。又说,匡正社会,扭转乾坤,我张家山责任重大。
再一想,自己尔格身子下压着的这一面大炕,当年躺过脚户李自成李闯王。这一想,那炕石板垫在干脊背上,硌得难受,于是翻来复去地睡不着,心想人家也是一辈子,我得向人家学习。又一想,六六镇这个地名,何等地大气,我可不能辱没了那光荣祖先。
须知张家山突然动了心思,来这六六镇丢人现眼,正是由于这光荣的祖先的一番引诱。有一部书叫《六六镇》的,说得最清。看过这书的人都知道,正是由于那好事之人,几番考证,考证出六六镇这个地名的来由,从而英雄了这一块地面,风光了这一处人类,并且激发了这些凡夫俗子的勃勃野心。张家山大约就属于这神经突然不对中的一个。
张家山在这六六镇,安营扎寨,鸣鞭开张,首先要做的事情,是物色两个搭档。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古今一理。这第一个搭档,却是个女流之辈,人称谷子干妈。第二位,是个四处流浪,哪里天黑哪里歇,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有娘养没娘教的半大小子,人称李文化。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这两个烧包鞍前马后,侍候张家山,却也合适。
那谷子干妈却是我们的一个熟人。不过她当年叫谷子姑娘,正是害得张家山年轻时栽了一个马趴的那位。山不转水转,如今人老珠黄的她,咋就三转两转,转到张家山的麾下,说起来,却也是一段奇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