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建群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0:47
|本章字节:3530字
在一个落日的黄昏,她顺着饭馆门前那条盘山路,登上了山顶。她试图寻找当年葬埋剪纸小女孩的那块地方,祭奠一下她。但是,那棵赖以帮她判断方位的老杜梨树,已经在一次雷击中,只剩下了半截身子。现在,那半截身子端翘翘地立在山上,像一个惊叹号。她扶着杜梨树那被火烧过的身子,在那里站了很久,直到暮色四合。在这一刻她想起了很多事情,并且想到了就在她的脚下的土地下,不知躺着多少个无香无臭无名无姓而又壮志未遂,期待一生的生命,于是她含着眼泪,轻轻地呼唤了一声?:哦,陕北!我的陕北!
来陕北之前,她曾经在电话里和如今已经调到省城的杨岸乡通了电话,电话中谈的是为她的公司筹划一个广告的事。杨岸乡如期地用传真,将广告词传过来了。广告词:当年两位北京插队知青,移居香江,十五年卧薪尝胆,成为一代大亨;东莞三十幢楼盘,拔地而起,一时蔚为壮观,需者欲购从速。这广告词她没有用,觉得太扎眼了,还有一个原因是,她不想成为公众人物,不想让人知道她的过去英雄莫问出处,这是港人的一条行为准则,这一点杨岸乡永远不懂。在电话中,她还对自己远离了文学而显露了愧意,但是杨岸乡说,你是成功者,而文学是什么呢?它也许什么也不是!我是成功者吗?她暗暗问自己。她在电话里:我只是一个角色。一个生活派给我的角色。我唯一能做的是,将它扮演好,演到谢幕的那一天!
这次回来,她决定不见杨岸乡。因为他们都觉得:句号已经划过。而事实上,他们确实已经距离很远了。既然那样,留一个话题,留一团温馨的回忆最好!而且,从丹华这方面考虑,她更愿意是当年那个英姿勃勃的她,那个头发剪成一个门字,穿一身牛仔的她,将作为一个固定的形象,留在杨岸乡的记忆里,这样最好!
手扶着半截杜梨树的丹华,在这一刻,大约也想起了杨岸乡。不过,那只是轻轻地一闪,就过去了,她还有许多事要做,陕北对她,只是一个梦,一个过于冗长的梦而已。后来,她还想到要去看一个人的,于是驱车,前往吴儿堡,探望了一下杨蛾子。她本来希望和杨蛾子谈谈旧事,甚至,还想听这位世纪老人唱一唱她那自从哥哥当红军,多下一个枕头少下一个人的歌曲。但是,老人已经不再唱这些歌曲了,甚至,老人连她是谁,也茫然不知了。丹华常向人说,她有健忘症,现在看来,有健忘症的不只她一个。丹华没有再打搅这位生活在幸福与安宁中的老人,只是留下了礼物,就礼貌地告辞了。她回到肤施城之后,留下那一堆人在那里忙碌希望小学的事,自己就打道回府了。香港那边,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她定夺。
就在杨蛾子站在畔上观看的时候,那张家山,早在大槐树底下,威赫赫地趔好了架势。有一块碾场用的碌碡,闲靠在树身上,正该他坐。他一个大屁股,实实地坐在碌碡上,腰身一展,靠定树身,大腿压二腿,一坐,信手掸了掸布鞋上的土,然后怀抱三弦,急促地弹奏起来。
一阵急促的爆裂的琴声,迅速地在这川道上空弥漫开来。声音噼噼啪啪,如一阵冷雨泻地,又如胸存郁结的人,仰天长叹。凭空降下来的一场热闹,不看白不看,吴儿堡的老少爷们,于是便忘记了刚才自己的轻蔑,纷纷端了饭碗,围上来观看。这场合,大姑娘小媳妇自然也不会错过,人人都是人前有!眼见得只一袋烟的工夫,在张家山的琴声中,这大槐树底下,立着的、蹲着的、坐着的、攀在树上的、骑在大人脖子上的,竟聚了不少的人。
圈外站着的李文化,见了这阵势,有些怯火,怕张家山丢人现眼。也难怪他平日见这张干大,懒懒散散,浑浑噩噩,一副睡不醒的样子,哪里知道,他的身上,还藏着这一手绝技。倒是谷子干妈,心放得堂堂的,站在圈外袖着手,眯着眼睛在笑。她对张家山的根底知道一些,她明白这老东西,今格要逞能了。
李文化担心确实是多余了。大凡老一辈的陕北人,他身上都天生带着两手绝技。这两手绝技,一是石匠手艺,一是弹三弦。细石匠难做,粗石匠却好做,一手拿凿,一手挥锤,敲敲打打,一个上午就学会了。凿碑子、雕石狮子的高手,自然不多,但是洗石面、砌窑洞、垒花墙的粗石匠,人人都是。那弹三弦也不是什么难活儿,半崖上掏出一钵椿木根,做成琴身。从牛腿把子上抽出一根筋来,劈成三绺,算是琴弦,不懂韵律,不懂节拍,两只大手摸揣一阵,就弹上路了,什么《大摆队》,什么《得胜令》,耳朵里逮来音,信手弹出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