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建群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0:47
|本章字节:3076字
张家山只稍稍地动了一下筷子,便又顺过三弦,开始弹唱。这次,他吟唱的是一个背信弃义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是梅鹿和狼。梅鹿是一种飞禽,它的学名大约叫乌鸦。张家山讲述的,是梅鹿从陷阱中救出了狼,而狼后来又吃掉了梅鹿的故事。这故事大约也属于艺人们的传统节目,开篇段子。那杨禄听了,觉得刺耳,想要发作,又觉得自己有事在身,怕惹起新的麻烦,只得咽了两口唾沫,忍了。
这天是人七。这天夜里要办的一件大事,就是众孝子们要上一趟老人山,去祭一次坟,让那亡人李刘氏(在这个村子她叫杨刘氏)顺顺当当地由人变成鬼,离了阳间这个家,与死丈夫团聚,去开始她以后的行程。所以待天黑严之后,那掌马灯的在院子里一阵吆喝,而后,众人排成一队,由掌马灯的打头,一步一摇,一步一哭,离了大门口,过了街道,自吴儿堡南面,杨蛾子家的后窑掌,直奔老人山而去。
这自事主家门口,至老人山新坟,三步五步,还要燃起一个火堆。这叫鬼路灯。过去的年代里,这火堆用麦草点燃,尔格社会发达,有了石油,因此这火堆,往往是用原油蘸了棉纱点的。村子旁边有的是磕头机,在那油池里,偷上一桶原油就够了。
遇到桥梁、河流、三岔路上,还要撒些纸钱,摆了供品,一行人绕着那供桌,转上三圈,继续前行,这叫买路钱,叫过金桥。如此等等,名目繁多,不必一一细表。
一行人一走,院子里登时变得冷清、阴森。看热闹、打彷徨的那些毛孩子们,似乎嗅到了某种不祥,一个一个地离去了。一只乌鸦,栖落在那棵椿树上,呜哇,呜哇地叫了两声。声音起得突兀,叫得哀婉,让人后脊梁骨发怵。幸亏有那张家山的一把三弦,在不紧不慢地弹奏着,才稍稍压住了这家宅院的凶险阴森之气。
在徐缓的琴声中,李文化将嘴巴凑到张家山耳边,说道?:张干大,你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却不知道!都乍舞了一天了,至今都没有提那"回头约"的事,却劳神伤身子,尽日些闲杆!
啥叫闲杆,这又是一句骂人的话。玉米地里,那白白地长了一料,却不结玉米棒子的玉米杆,叫它闲杆。类似这类意思的话,还有一些,例如那驴日骡子白受苦,就是一例。骡子那东西,虽然也是东西,但是又不能当东西使唤。这一句话重,前一句话轻,李文化在张干大面前,不敢造次,所以只闲杆云云。
见李文化不满,那谷子干妈也:老槐树底下,你那三弦猛地一停,我只当你,要捅破这一层纸了,谁知你却说到吃饭那事上了。我想理在咱们手里攥着哩,"回头约"在腰里揣着哩,古话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咱们当着众人,将这事捅开,众心是秤,肯定会向着咱们的哩。到时,不怕他杨禄不服!
张家山见说,嘿嘿地笑了两声,又朝四周看了一看,说道:休得聒噪,乱了我的方寸!你们那一点见识,对这世事的险恶,又知道个多少!在六六镇,我是坐地虎,手稍撩几下,再难缠的事也就摆平了。这吴儿堡却是不同,人生地不熟的,不敢有半点闪失。你看那杨禄,眉宇间一颗黑痣,腮帮子一边一块疙瘩肉,何等凶恶。这吴儿堡又是一族,若要动起户族来,我们三个,恐怕连村子都走不出去,尸首摆在干滩上都没有人去收。饭可以给你施舍两口,但是若要动女骨,这一个村子,都会和你拼命的。所以这事,我冷眼观了半天,脑子想了半天,明白了只可智取,万万不可强来。这个马蜂窝可不好捅。今格一天,我也不是日什么闲杆,而是正在进入角色。尔格,我这个角色,算是慢慢进入了。
张家山一席话,果然老辣,说得李文化和谷子干妈,心悦诚服,不敢再有二话。
张家山言罢,长出一口气,又对李文化说,你朝那老人山上,瞅上一瞅,看那一场事故,尔格走到哪一步了,是不是该咱们快登场了。李文化见说,站直了身子去看,这一看不由得惊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