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建群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0:47
|本章字节:3222字
一边铰着,谷子干妈一边说:张家畔的张干大,亏你还是个大能人哩,这么一点事情,就把你给吓住了。行侠仗义,四海扬名,这正是一次机会。可惜我是个女流之辈,有心无力,要不,夹一泡尿,也要把这李刘氏的尸首,给背回喀。咱不为别的,单为讨这个公理!
见谷子干妈一旁帮腔,李文化也就凑上前去,拽住张家山的衣襟,继续哀告。
其实张家山的心里,早就动了。平日总嫌庙小挥不开刀,池小翻不转身,眼下这桩回头约事情,该是他逞能的时候了。以张家山的心性,平日那些八杆子打不着的事情,他都要插一只脚进去,尔格这是李文化的事,况且他又是保人,焉有个不管的道理。他嘴上推辞,其实是在拿搬。尔格,见谷子干妈也发话了,再要拿搬,就有些过了,于是霍地站起,用手拍了拍衣襟上的纸屑,朗声说道:什么事不是人干的!不走的路还走三遭哩!既然你们两个,硬逼着要我上这钩竿,踏这一回阎王路,那我就成全你们。反正就这一把老骨头了,也不值什么钱,哪里天黑哪里歇,哪里倒下哪里埋!
说罢,将那回头约,折好,揣进怀里,吩咐道?:谷子,你去寻两个麻袋,买一瓶酒来,罢了要用,李文化,你到镇上,借一辆驴拉车来,事不宜迟,咱们明日启程,去那吴儿堡,动女骨!
第五章
这一天,吴儿堡地面,秋阳灿灿。临近中午时分,官道上,一辆驴拉车儿,吱吱呀呀地进了村子。前头一个牵驴的后生,穿一身不合身的褴褛衣服,乱蓬蓬的一个盖盖头,脸上面黄肌瘦的,像个大烟鬼。驴拉车上,盘腿坐着一个富富态态的婆姨,头发梳得光溜溜的,鬓边插一朵野菊花。那毛驴车后边,二十米开外,一个高身量老汉,头上脏儿巴唧一条白羊肚子手巾,扎成英雄结,腋下挎着一把三弦琴,腰扎丈二长的粗布白腰带,脚蹬深口布鞋,拖着个步子,慢吞吞地走着。
吴儿堡村子,依一架山的山腿而筑。川道里一条通衢大道,北抵北草地,南达肤施城,这条道路,正是民歌里屡屡凄凉地谈到的那走西口的道路。稀稀拉拉的几十户人家,顺着川道,牛拉稀一般,摆了半里多长。村子的头顶上有一座山,山顶上一棵老杜梨树,威赫赫地遮住了半个山头。记得这个景致,我们曾经在哪本书里见过。我们还知道,张家山张干大对吴儿堡也不陌生,他竟知道它曾经叫过杨各庄。
和过去年代不同的是,这老人山,除山上的一堆乱扎坟外,当年杨作新放羊的那些空闲的土地,都在这十年中,被修成了一级一级的梯田。眼下梯田上的庄稼已经成熟,红的高粱,黄的糜谷,赭的荞麦,青的萝卜,一个层次,一个层次,层层相叠,直接天上,宛若云梯。那吴儿堡地面的秋日阳光,像碎银子般地闪闪烁烁,天空高而清远,白杨挺拔,杨柳摇曳,占据了那些不能耕作的空间。
村子里正在吃饭,见这南北通衢大道上,过来了一杆人,都觉得有点新鲜。于是人人捧了个大老碗,站在自家门口,闪出半个身子,朝这官道上观看。这条道路虽古,却并不热闹,所以人见了人,还觉稀罕。
那牵驴的年轻后生,见进了村子,吆喝声格外响亮起来。吴儿堡的人们,支棱起耳朵一听,脸上都不由得露出几分不屑,腾出吃饭的嘴来,说一句:原来是些收破烂的!早见狐子晚见兔这叫晦气,中午时分,见上这些走村串户的收破烂的,虽说不上晦气,但是害得人们列队相迎,这礼遇是不是有些过了。
那驴拉车上,除了那个鬓边插着一朵花的婆姨之外,车厢里,还装着半车的鞋底。眼见得进了村子,只见这婆姨,腾出两只手来,各执一张鞋底,一白一黑,在手里噼噼啪啪直拍,那口里,链子嘴一般,翻来倒去地直叫?:白塑料鞋底五角,黑塑料鞋底三角!白塑料鞋底五角……云云。
后面跟着的高身量老汉,始终缄默不语,只是挺着个腰板,像个斗阵的公鸡一样,头一点一点,腰板一闪一闪地走着。他步子迈得不快,但是步幅很大,因此赶这驴车,却也绰绰有余。英雄结下,他那一双半眯的眼睛,似在瞌睡,却在打瞌睡的途中,鹰隼一般,从吴儿堡的街道上,一路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