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到大门有了响动。先是婆姨探出头来，后面是那杨禄。白脸婆姨见了自家男人，吃了一惊，那杨禄见了，脸皮虽厚，也不由得一红。那汉子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只是佯装不知。一伸手，将两人拦回窑洞，然后加油加酱，添枝添叶，将王镇上遇见张家山的事情说出。说罢，眼睛瞅着个杨禄，看他如何动作。

杨禄听了，却是不信，说道?：谁吃了老虎胆、豹子心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那汉子：信不信由你！你到老人山上看一场，就知道了！

杨禄听了，无法，只得抬起身子，到老人山上李刘氏的坟前，看上一回。这一看，暗暗叫苦，这坟虽然仍是全成一个圆形。可是土是新翻出的，那坟也全得不圆，更兼那坟墓旁边，零七八落有不少的脚印。

至此，杨禄心里已经明得像镜一样了：这坟肯定是被人盗了，而那盗走女骨的，正是那天先在老槐树底下，继而又在自己院子说书的老汉了。杨禄心中已经明亮，可这嘴上仍是佯装，说道?：这坟好好的，浑浑全全的，哪有动过的痕迹。那么一个大人，又不是一苗针，说拿走就拿走了！好乡党哩，你去忙你的事吧，不要无事生非了！

这汉子见说不动杨禄，心中暗骂一句?：这小子好奸滑！骂罢，一转念头，又去撺掇那亡人遗下的两个儿子去了。他是决心充一场事情了，这事情不是针对张家山，却是针对杨禄。他要叫杨禄这小子，卷入一场是非之中，不得安宁，要叫他在四邻八乡，尽失脸面。

杨禄的两个侄儿，一个叫杨文光，一个叫杨文亮，都是些未成年的半大后生。那文光、文亮虽是些家常名字，却也有一些讲究。众人见那老子杨福，一个秃头，二百瓦的电灯泡一般，明光锃亮，便将这两个后人，一个叫光儿，一个叫亮儿。那杨福原是个没主见的人，见众人这么叫，初时还有些犯病，后来见众口滔滔，如何能禁得住，也就认了，再后来，连自己也这样叫他们。待上学时，要起官名，李刘氏这时记起了李家河的李文化，她坚持着，要给这两个秃脑小子，名字中间加个文字。杨福听了，虽不解其意，懒得多事，也就应允了。杨文光杨文亮，从此得名。

这杨文光杨文亮到底年轻，架不住那汉子一番撺掇，登时各人手里扛了把铁锨，乌青着脸儿，来到这老人山上刨坟。坟墓一经揭开，发现棺材里果然是空的。两人一见，抱着那无人再枕的、绣着金童玉女的荞麦皮枕头，娘亲呀，娘亲呀地叫着，号啕大哭。

这事惊动了吴儿堡整个村子。自人们记事起，在这村子里，还没发生过这号丢脸羞先人的事。人们说那些干尽坏事的，叫扒绝户坟，上寡妇炕，可这杨家不是绝户，有那杨文光杨文亮延续香火，更有个人前的人叫杨禄的，在那里端翘翘站着，谁要做这事，分明是拿耳刮子，往杨禄的大脸上掴哩！

老人山上，梁梁峁峁上站满人，这真是几千年难遇的一场热闹。更兼有那个去过王镇的汉子，在一旁有的说上，没的捏上，把王镇他遇见张家山一伙的那个事情，又大肆渲染一番，更是惹起了众人的兴趣。那张家山在吴儿堡老槐树下那一场表演，大家都还记忆犹新。尔格，纷纷说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一回，且看黑皮杨禄，如何收场？

杨禄是最后一个到场。

搭眼一看，见刚才还浑浑全全、光光堂堂、体体面面的一个坟墓，尔格变成了一个丈二深的大坑，坑底下，浑身是土的他的两个侄儿，正抱着个枕头，在哭他们的妈妈。大坑四周，人山人海，像看社火一样，见了杨禄，众人都收敛了脸上刚才的笑容，做出一副同情的样子，举起眼睛看着杨禄如何动作。

杨禄一见，气得七窍生烟，心里埋怨他这两个侄儿不懂事。你把你妈，亮得圆哈哈的，是给谁看哩！杨禄心里骂道。

文光、文亮兄弟见了杨禄，知道靠山来了，哭声更甚，一肚子的诉不完的委屈。哭了一阵，见杨禄只呆呆地、冷冷地站在坑沿并无动作，二人遂一前一后，爬上大坑，一人抱住叔父的一条腿，哼哼唧唧，只求杨禄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