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找个阴凉地方把他先丢下，再去叫人的想法又窜上了脑际，但是最后还是我的倔脾气占了上风。我半拖半背，使尽全身力气，直到自己的脑子里突然变得一片空白……

我也许真把维吉克拖到了地方吧。一切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嘴里涌出一股血腥味儿，还有和恢复知觉时眼前闪现的一团深红色雾气。

也许这仅仅是一个梦境……

我在拱屋里一直躺到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看见赫留斯特在往我的膝关节上涂抹着一种黄色的药膏。

“疼吗？马上就好了，再忍一会儿。你这膝盖，我的朋友，不跟你开玩笑，要是里面的软骨伤了，你就准备当残废吧。动动，动不了？那就算了，好好这么躺着……我给你把药膏留这儿，过半个小时你就再抹一次，明天就能站起来了。头一天悠着点儿干，当然再看吧。”

“我没法悠着干，”我一皱眉头说，“也不能再往明天拖了，今天就得……”

“那为什么？”赫留斯特不解地问。

“吃的喝的还有氧气到时候就全不给了，就是为这个。我是个遭流放的苦役。”

赫留斯特眯起了眼睛。

“你说谁不给了？我们不给你是怎么的？你跟维吉克换个个儿，我们把他疏散走了。他现在大概已经在‘格里分’上了。他的情况不大妙，但还有可能恢复。你呐，哥们儿，你大概带着维吉克走了一公里，最要紧的是，你及时把他从地裂边上拉了出来。我们后来就是在那儿找到你们的。你一点儿都不知道吧？要是再挪动一小步，真是不堪设想啊……那个地裂深不见底啊。这么说吧，从打昨天开始你就是我们组里的人了。这是大多数票通过的。你这儿不反对吧？”

“我同意。”我说，“不过，不会让你们这么干的。”

“谁不让我们这么干？”赫留斯特笑了起来，“我倒想知道，这儿到底谁还干涉得了我？这星球是他们的？白金是他们的，但是星球那是我们的。你一天还在这儿，你就跟我们在一块儿。”

“谢谢了。”我说。

“‘谢’这字眼还是忘了吧，”赫留斯特不客气地说了一句，去穿他的宇航服。“我们干的是记件工，最后有提成的。你一个子儿也没有，跟我们干我们合算……想喝水了吧？我给你倒20克？不要？那就躺着吧，会好的……”他戴上头盔，走进了隔离门斗。

他说的有实话，也有扯谎，这一点我很清楚。我要是对他们来说划算，为什么一开始不把我吸纳进去，干吗到了这会儿才要我？

我浑身没有一块不疼的肌肉，要想明天就站起来，那还真有点儿困难。

我摸了模自己的小肚子。没有摸到任何小肠疝突。谢天谢地，但是浑身酸痛不止，实在不知道何时是个头。疼痛会过去的，只要躺着不动。

第二天，赫留斯特信守诺言，让我在拱屋里值班，我也不再推脱。我还不能做太大活动，虽然药膏用了不少，关节跟肌肉还是没有完全恢复。

就这样过了一天，接下来的日子变得更加艰难。我仍然照常外出找矿，但这回不用往猫洞那儿挪了，而是直接装上拖车。我自己有时候也拉上几次拖车往猫洞运矿石。我还没有放弃逃跑的念头，甚至设计了几个具体操作方案。可是我现在没有时间，也没有气力。猫洞在晚上开，那时候我睡得死死的。再说，要是我偷偷出了拱屋，保证齐被人发觉。一想到这儿，我看只能等机会了。

一天晚饭后，赫留斯特坐到我的充气床边，当时其他人都做好第二天的穿着准备，全都睡下，呼噜打得山响。

“我倒不是好打听，”他说，“但还是有点儿好奇。你是怎么让人判到这儿来的？”

“我犯了间谍颠覆罪。”我说。我觉得没必要跟他隐瞒事实真相，再说，他也完全可以装作无知的样子来试探我。

“哦，”他搔了一下后脑勺，“你可不是胡说吧？”

“不是。”

赫留斯特闷了半天，最后才问道：

“为什么呢？”

“说你也不懂。”

“我是不懂。我真纳闷，谁还能给你比在公司干的收入更高呢？”

“按你的意思，什么事都得拿收入衡量对吧？”我话里带刺的说。

“那还能怎么样？”赫留斯特倒有点儿发急，“就得用收入，还得是个人的收入衡量才行。谁说收入一定得是物质上的？钱，只是跟个人有关的那部分……打赢一场战争的关键在于每个士兵认识到杀灭敌人对自己有益，自己的家园得到保护，这是不是有收益？恐怖分子和敢死队冒死一搏，也是为了个人利益。荣誉，尊重，有权从事你热爱的事业，等等，这些抽象的意念可以让你的神经舒展，吸引你它奋斗献身，就连满足一个简简单单的好奇心不也是种个人收益吗？常言道，人各有志，我的问题就在于此，你的个人利益是什么呢？”

“话要这么说，我就什么利益也不为。”我想了想，不情愿地说，“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罢了。”

“那你就傻瓜一个。”赫留斯特不留情面的说。

“你跟傻瓜说话，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我脸色一沉。“问傻瓜问题，到头还得自己回答。算了，我想睡觉了。”

我们就此换了一个话题。

地质学从没让我产生过任何兴趣。而这会儿，赫留斯特恰恰给我补了一课：

这个星球上没有游离氧，为什么地表上的金属物表层有被氧化的痕迹？别打岔，我知道火山喷发的气体中有氧和酐。但是即使如此，那些天然银矿、铜矿和铋矿等很久都没有被酸蚀。此外，这儿还有很多硫化物和碲化物，它们之中很多都有金属形态的外表……用不着讲什么科学的条条框框和什么基本原理，赫留斯特就把整个采矿必备的知识灌输了个大概。我这会儿已经学会一眼就能分辨出哪些石头有用没用，省得做蹲下－起来这个艰难的动作了。这样下来，我这样的一个新手干起活来，一下子省了一半的精力。

“明天时候就到了。”他有一天晚上跟我说。

“什么时候到了？”我不明白。

“明天全都定了。我们的班明天结束。我们走了，你还得接着干。就这。”

“这次收获怎么样？”我机械地问。

“我不是蜜蜂，”我的话让赫留斯特不受用。“要是你是指采矿的话，我告诉你，收获一般。有时候比这个多。”

“我很理解。”

“理解好啊。那么，就祝你顺利喽。我们一走，这儿得有两三天等着换班的人来。我跟他们说，让他们带上你，这样你就饿不着了。我回去，就会想办法让你快点儿离开这儿。”

我没吭声。

“吃的我们给你留下。”赫留斯特接着说，“空气还不算，水，也还有不少。你歇上一两天。刮风的时候就在屋里呆着。晚上也别出去……别做什么傻事儿。”

“做什么傻事儿？”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脑袋里想的什么？我只是告诉你别犯傻。疝鼓你是逃不出去的，连试你也不用试。你也不可能尾随我们回去。一个人你就更没法进那个圈圈儿了，他们会开枪把你打死的。”

“要听我的建议吗？”赫留斯特问。“我的建议就是，别一个人瞎折腾，等着，等着人来捞你。我答应你的，说话算数。我的力量能不能起作用，那就看老天的意志了。我还实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立刻把你毙了？”

“跟立刻枪毙也差不多，现在是慢性折磨。”我说。

“你可是蠢透了，一点儿都不像公司的人！要我看，你的事儿只能是这样：要是他们没马上发你去见上帝，那就是留着你还有用！你的用处还可能比拾掇这些石头更大。明白吗？我的班还得过上半年，你愿意的话，跟我们干？”

“我怎么找你呢？”我想换个更轻松的话题，就问。“问那些新来的，赫留斯特哪儿去了，这样恐怕不行吧？”

“问行政部。问哪儿找赫留斯替可夫去。这就是我的姓。赫留斯特[xлюc，俄语中有“滑头”、“无赖”的意思。]不过是简称罢了。这个姓没让你往歪里想吧？”

“我还以为那是个外号。”我说。

“人的脑子里要是没有点儿歪念头，就没法活下去。”赫留斯特并不生气，“就算在公司这样的地方，也会度日如年。别冒进就行了。你答应我，别着急，凡事忍耐必有成功。”

我吐出了口气。

“你到底答应不？”

“唉，我答应。我倒想知道，你要我这么个间谍、阴谋家的许诺有什么用？”

他只是嘿嘿一笑，说，“也许有用呢，我先收着。”

接下来的一天，所有的人变得急躁不安，赫留斯特被迫催着赶着让他们继续干活，省得他们提前就松了劲儿。他们即将撤走，无法不给我的心绪增添烦恼我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混到头呢？赫留斯特说得不错，他们大概认为我还是块材料，等着以后派上什么用场。可是，我还能活到那一天吗？我什么时候一头栽倒在地，再也起不来的时候，我的自由可就真的降临了。

也许在斯捷列仁眼里，我会为自己还活着而庆幸的吧？

那他可想错了。

我已经不会再给任何人卖命了，够了。给公司卖命够了。也许在睡梦中结束生命，算是最好的选择吧？这也也省得外出撞上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故。在是个星球上，灾难与我形影不离，我心里已经没有一丝贪恋生存的欲望。

我梦见了那个娃娃阿格拉菲娜，梦见它身上爬满一条条满是斑点的蛆虫。很快，玩偶就被贪婪的蛭虫吃得所剩无几。吃完了阿格拉菲娜，这些虫子就朝我爬了过来。不用说，我的身上没有一点儿气力，连手脚也动弹不得。但我脑子十分清醒：这些虫子就是要钻进我的躯壳，最后把我变成另一个人……

天刚蒙蒙亮，最初的一缕光线照彻天宇，星星渐渐隐去。狂燥的日盘已经准备登上山坡，朝疝鼓投下它热烈的光芒。我站在拱屋门口，心里想，是朝最远的地方进发，再也不回这个原点，还是直接摘掉头盔，让毒气将我带到另一个世界？不，想扯掉头盔并非易事，我得花上点儿力气。但是，走，你只管走好了，谁管你走到哪儿呢？只要一直往远走，把空气全部消耗掉，直到无法返回，岂不更好？

应该想好了再行动。我在胸前揣足了一袋子矿石，拖着脚步回到洞口。咳，可耻啊，可耻。我心里跟自己说着。我已经是头上了磨盘的驴，就是卸了套，跑起来还是只会走圆圈！

我拖着步子走过拱屋，突然呆住了几步以外一米多高的半空中，猫洞大开，从那环状洞口跳出一个穿宇航服的人，脚一落地就急不可待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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