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2
|本章字节:6604字
平原厚实的夜只有一种声音可以穿透,那是驴的叫声。文人说的“马嘶如笑,驴鸣似哭”,对驴似是一种误读的诗意,根本没有触到平原和乡村那种土地、柴烟和衰草混成的气息。夜已深,驴的鸣叫忽然四面充斥,慷慨地令没有准备的人吃惊,但过后,你就会习惯,这没有娇啼的声响,在黑夜里,在没有边缘和无比恐惧的胆怯里,驴的叫声是那么的粗犷,毫不犹豫,格外精神,像是给睡在平原床上的人以支持安慰。
这其间,乡村和平原实在是死寂落寞。
乡村和平原好像浑然不知驴子历史上之本事,比如建安七子之一的作家王粲,在他欣悦的时候,喜欢模仿驴叫,王粲的行止常令友人捧腹不已。据说王粲学完驴叫,才思格外敏捷,如泉喷泻。建安二十二年,王粲突然死于瘟疫,消息传来,整个建安文坛被震动了,曹丕更是不胜感伤。在为王粲举行隆重的安葬仪式后,他说道:“仲宣平日最爱听驴叫,让我们学一次驴叫,送他入土为安吧!”随即率先模仿起驴叫。
和曹丕前来吊唁的才子们也一起学起了驴叫。于是,在王粲的墓地响起了一片嘹唳的驴鸣之声,声彻四野,这起驴叫的送葬礼尔后成了文学史上的千古绝唱。乡间也有许多人善于驴叫,在劳动的空闲,说不定从谁的口中一叫:喂哇,喂哇。似是吐出了一口恶气,换得片刻轻松,当然,乡间也有一种普遍的偏颇,把驴也看成一种被侮辱的对象。
我是一个对驴充满敬意的人,虽然我知道拿破仑在远征埃及途中曾下令“让驴子和学者走在队伍中间”,但那是欧洲的驴子,我对驴子的感恩是源于一头来自河南许昌的驴子。它是那么的平凡,灰的皮毛使人感受到世间的剥削和损耗,身上的鞭痕使人想到怜悯……使三十年后的我在一种怀念的袭击中想到了见它的最初画面,在冬日的阳光下,暮色渐紧时分,一个驴车凑到了我家的土门前,我只有十岁,一个陌生的外地模样的人伸着脖子向我家张望,直到母亲疑惑地走近,那人的皮帽子下笑出声来!
是谁?这样怪怪的?我看到的是一张布满辙迹和脚印霜雪的脸。
那头驴子,也是一种从无垠的荒野低头而行的模样,脚掌贴着冻得硬梆梆的满是寒气的大地,像后来看到的一幅本地画家的苍凉木刻,风霜雪雨,劳累剥蚀,饥肠辘辘,鸡声茅店,人迹板桥……两年的分离、闪回、转换,认出来!那是我的父亲和一头远道而来的驴子。
都到家了,在寒冷的季节里,一处让人和生灵感到了温暖和安适的地方。那几年是父亲人生的最低谷,先是长痔,一年不能行走,再是到山西吕梁、安徽亳州,都是做货郎。我知道了黄昏和夜里,有谁拍你的肩膀,你千万不要回头转身,那是狼中喉间夺取生命的伎俩,对山西的最初的刻痕,就来自父亲这样的叙述。亳州是曹操的老家(春夏读诗书秋冬弋猎的曹操是父亲所不知的),父亲带来了一只安徽的拨浪鼓,后来去了河南的许昌,在那儿靠拖地排车干苦力营生,时常在饭馆里,像乞丐吃别人剩下的饭菜。父亲回来了,带来一头来自异乡的驴子。
那夜,整个平原都熄灭了。
不知什么时辰,后来母亲说那是半夜,驴的叫声突然“喂哇喂哇”地响起,声音高亢,在叫声中,那夜让人感到更黝黑更深邃,像在黑洞洞的井底。高亢的声音裹着浓黑从一家房檐到了另一家房檐,动静那么大,你就像蜷缩在那声音的臂弯里,似睡非睡,如人形容的假寐,但是能给人一种安定。
若是月夜,那月色便在驴的鸣叫里增添了振幅和动感;又若是春夜,麦香有点撩人,睡不沉实,就盼着驴叫,或者爬起来看一眼驴子再回来才能入睡。
驴在我家一年,就卖掉了。卖它的时候,父亲把家里的黄豆炒了一升,让驴好好吃了一顿饱饭走了。
驴走后,我才感觉到它在家庭里的位置和意义。平常父亲总是喜欢用驴车拉几车土垫垫院子,在秋天拉庄稼时,特别是玉米秸秆,父亲一捆一捆地码在车上,高高的像坦克。一次,是夜里,车装得很高,月亮出来了,父亲让我爬到车上,那时月亮是潮红的,而且很大很圆,在远远的地方,有人点起野火,好像是烧豆虫,空气里漫着好闻的糊味。
父亲和驴子在前面踢踏走着,突然父亲像有了兴致,“给你说个谜”,“抬头望月。”“……”,“猜呀!”“仰光!”我有点自豪,在月色里,我像是在一辆坦克上,而坦克漂在月光里。这时,驴好像感到了月光的诱惑,它突然大叫起来了,那种声音在秋的平原的空阔里,有无穷的魅力,一切都静止了。好像驴与我与父亲成了夜幕和月色的主要角色,好像脱离了尘俗!
驴子卖掉后,父亲陷入了一种孤独和自责,父亲不善语言,他把与驴子无言的交流当成了一份生趣。在艰难的岁月里,与人处不易,这也许是驴子和父亲深层情感的隐秘。父亲在河南许昌做苦力时与驴订交,一共四年形影不离,在冬天父亲把取暖的被子披在驴子身上,霜雪把驴的额头覆盖,但生活的逼迫,使得父亲不得不把驴子卖掉还债。
一天夜里,父亲说“驴子回来了”,起身果然见驴子站在门前,那时天还未明,就像童话里的驴子一样,驴子在门口站着,我想它可能会开口说话,告诉我们它在那遥远村庄的事和对父亲的思念。父亲开开房门,让驴子进来。那驴子一点都不客气,径自地走进房子,父亲捋捋驴耳,驴子用脖子贴贴父亲,就差没有拱手问安了。
父亲把驴子送回买主,后来,驴子隔一段时间还来,在门口站一下,又原道返回,那时在真切的驴的叫声里,在农村天色微明的田野上,那头驴子远去了。
有一天,父亲到公社拉着车子买化肥,远远就见一头驴子拖着犁铧奔跑而来,蹄脚上满是犁铧碰撞的血痕,听见驴子后面人的吆喝:疯了,驴疯了,躲开。那驴子拖着犁铧飞跑着,全然不顾撞着蹄脚,咣当咣当。但等驴子到了父亲面前,却沉静了。父亲细看,原来是我家卖掉的那头驴子。父亲拉化肥从这个村旁经过,正是父亲卖驴的地方,不知是什么灵犀,正在耕地的驴子知道了父亲经过,它好像要尽地主之谊,非得和父亲会面,它焦躁不安,向驭它的人发出信息,但它的主人终于听不懂,于是就上演了从田野罢工、逃遁、飞奔的一幕。
父亲把这件事给大家说了,大家都感到惊奇,驴的脾气果然是倔,它可以不耕怠工,你可以鞭打,可以断绝它的粮食,但它非要见父亲一面。
后来,我离开了村子到公社求学,驴子夜晚到我家来过几次,我都没见到。但驴和人一样,暮草苍黄,终要老去,老了的驴子步履开始显得迟缓,牙齿开始脱落。在一日夜里,父亲起来,他知道驴子来啦,拉开门闩,父亲看到了这样吃惊的场景:
满脸泪水的驴子前膝跪着,是那样的不依不饶。
驴子的买主看到驴子一天天老去,不能再做重活,就于夜里商议,天一亮把驴子牵给屠夫宰杀换钱,敏感的驴子肯定是感到了血腥要扑鼻而来,它挣脱了缰绳,回到了父亲这里。
已经没有多少毛发的驴子跪着,脖颈上满是鞭痕血痂,它开始悲鸣,一声一声,父亲说就像孩子的涕泣。这就是驴子的命运,老了的驴子难免被宰杀的命运。耕地、拉磨、侮辱、鞭打,但都没有改变这头驴子的敏感的生命,在被蹂躏的日子将要终结的时候,它在夜里为它和像它一样的驴子悲鸣,真是何堪其痛!让鞭打的人听到那种叫声低头反顾,是的,多少听到了驴子的叫声的人再也睡不安稳了,夜,驴夜,让人感慨!
我知道爱驴子被人看作不雅。但人和万物应该是一样的,关怀驴子是一种对生命的珍爱和敬畏,是一种大善良,硕儒周敦颐“窗前草不除”,人问其故,他说“与自家意思一般。”因为窗前草体现了自然界的“生意”。“为天地立心,为民生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事开太平”的张载喜欢“闻驴鸣”,这也不是因为别的,因为驴鸣体现了自然之道的生命和谐。驴叫看起来是小事一桩,但我们可以意会良多,回味良久。父亲把驴子赎回不久,驴子就死掉了,父亲独自把驴子埋掉,埋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时隔多年,父亲也死去,我总想为父亲立一块碑,上刻:这是一个热爱驴子的人。但碍于乡村的风俗,我一直没有这样做,但歉疚一直折磨着我,对驴子,对父亲,我想说:
“我爱你们,父亲和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