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2
|本章字节:8790字
雪一住,星星就让人措手不及地四面闪烁、蠕动。
这时候,狗也减了喧嚣,只是趴在草垛里,看夜是这样的异样陌生。从晌午过后的大雪,把平原的村子弄得仿佛重回了太古,一切都显得圆咕嘟噜。远处河堤如痕,割下垛起的苇垛三处五处如芥。也许是夜和雪之媾和,那夜就有了一种给人晕晕的蓝。
这时阒静的夜给人的感觉竟然是期待,总感到要有一些什么事发生,人都是难以成眠。谁家的大人从门楼里踏踏走出,把脚放进雪里,吱吱仿佛一种亘古的亲昵,有醉人肝肠的力量。
人们对有雪和星星的白夜有一种说不出的躁动,穹窿四盖里的茫茫,温馨的哀感,为什么白亮的夜竟有一种靛青的蓝,如春水里小鸭屁股翘起的蓝?春江水暖蓝先知,蓝在平原人的眼里,是阗静,也是不祥,还有能引起人心里一紧的战栗。
“有灯油吗?”有人在敲代销点的门。
代销点的女人用手掌笼住浮漾的灯花,打开门,把白夜也引进了屋内。这么亮,是谁的诗“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只要是雪霁,有月和无月是不足论的,那样的星空更是恍如处子的静。代销点的女人小心翼翼地围住浮漾的灯花,好像灯花要跌下去,会把大地上的蓝给惊散去。响声使白夜反愈加安谧,人真如生蛹未出的躺在厚厚的被窝了,旷古如深井。
是的,响声有了,开始洇染,先是一颗戴着棉帽子的脑壳,从一家门楼的门扉里挤出,然后腰渐渐地直了,一个人形渐渐长高渐渐长大,终于臃肿的棉袄上面有一生动的脸,脖子如灶底的人长出来,没有了书包,再不用背诵,手里拿着粘了猪油的蒲苇棒,有的还用过年的红纸放在了猪油里,蒲苇棒真如一鲜艳的蜡烛了。村后的泥之河是芦苇和蒲苇的天地,雄的蒲苇在秋季结出褐色的花穗子,当花穗子老了,用石块或者是弹弓比赛谁能掷得准,那就如一团的鹅毛,突地被炸开,雪白的蒲苇绒像鹅毛一下飞溅,像雪。
有时,我们站在放学回家的小桥上,正好是顺风的时候,就站在风口的高处,一个人喊“一二”,几十只蒲棒如乡村的铁匠挥动锤子,也如在棉花坊里,大家一起踏起轧花的弓车。风把蒲绒送到过路人的脸上额上,女生的辫子和眉毛上,过路的人呼地一扎自行车,我们就嗷嗷地四散了,蒲棒绽开的绒,像梁山伯化出的白蝶遮天蔽日。
一枝蒲棒的蜡烛举在白夜里,两枝蒲棒的蜡烛举在白夜里——每个蜡烛的后面都吐出两行脚印,斜斜扭扭的,每个凹处储满了浅的蓝,像我们不小心刚学会用的钢笔里洒的墨水洒在白纸上,那些省略号,长长地延伸开去,在泥之河边的敞阔的场地上聚拢,由于走得匆忙,竟把脚下的雪,踢到了脖子里,大家抖着棉袄把雪抖落,从脖颈到裤管。
这样的场景一生也未必能遇到几次,有白夜的时辰,虽然我现在距故乡的距离不是太远,但总感到白夜那样的场景和秘密,一直埋在心底,有时候下雪的夜,就感到故乡的白夜追逐着我,揉搓着我,是亲近的苦涩的忧伤。我曾看到一幅摄影作品,雪裹着的木屋,是夜,红红的灯光从窗棂漏出,而天是童话的蓝,迷离,迷蒙。我想,我是一滴流浪太久的泪,在这样的屋子可以安置,那时我想到故乡的白夜,最温暖人的取暖的方式,是在白夜里回家呢。
雪下得正紧的时候,正巧是下午放学,老师冷峻的面孔和雪与学屋的黑衬托,我们却像数十欲飞欲噪的麻雀,在嗷嗷的书包拍打屁股的童音中开始走进那苍茫和霏霏,老树上的鸟儿在童音中被吓走。大家在雪地像从学屋射出的一个个臃肿的白的弹丸,硕硕的。学屋的钟开始引人敬仰,那也是裹上了雪,黑咕隆咚的井开始被雪盖住,放学的人开始伏在井台上,朝里头望着,同时口中喊,同时井中的回声喊:“哎——”
下雪真是好,环村皆雪,而在屋里的大人们也开始惊叫:
“娘唉,真紧呢!”
一声喊就惊动起左邻右舍,还有植物和动物,一起动弹,从门缝里觊出脑袋,有的是人,有的则是狗子,默不做声,雪开始下得贼紧,屋顶上的瓦松没有了,是一层白,岂止瓦松,连黑黜黜像老师手风琴琴键的屋瓦也没有了,也是一层白。出了学屋,看见通向各自巢穴的路,也是一例地白过去!天上地下,全是融成洁白一世界。
“一蝉一蛾,飞过奈何……”
大人们却是走得匆忙,在蓑衣下,将腰弓住,那高粱叶子或者芦苇叶织成的蓑衣,在雪里,仿佛是要去奔赴邀约的刺猬。
白夜来了,真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样的令人感慨的幽光。周遭是茫茫白夜。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在平原的老家,看到这种夜色。
大家拿着蒲棒的蜡烛,在白夜里,点蜡烛像是多余,那只是一种装饰或者大家在上面烤手暖和。红红的蒲棒烛和那苍白的空气和那玻璃一般锡箔一般的光混合了,也许人们觉出了这样美丽的夜色是不可多得一碰即逝的,所以大家开始消受。(注:当时是不懂得明代张宗子在杭州遇到大雪的雅兴,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到夜里更定,张宗子拿一小船,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气弥望,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到张宗子,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于是就拉张岱同饮。张岱强饮三大杯而别。问那湖心人的姓氏,原是距杭州数百里之遥的金陵人,客此。张岱到岸下船,划船的舟子喃喃说:“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人生快意无南北,也许,那白夜是同一切无法久留的美色一样,因为无可挽回,所以也会勾起乡间人的哀感快慰。)远远的泥之河滩上,很多的苇垛,像一群白马的苇垛,不知排到遥远的何处,有时放学后,我们就会在苇垛里掏出一个洞,蜷缩在苇子里,温暖幽深。也许是大家的喧嚣的动静大了,那些在苇垛里借宿的麻雀,喳喳叫着被吓得在天上奔走,夺路在天空飞起的麻雀显得格外黑得无助。
也许白夜无边的空洞唤起了大家想填充什么的欲望,在夜里做些什么?不知是谁说,点云灯,点云灯,点云灯。在夜里点云灯确实是无尚的兴奋,那云灯往往是大人做的,先用铁丝绑扎竹篾绕着石磙做个圆筒架,与石磙一样高矮,而后用大张白纸糊起来,中间是一团吸足煤油的棉絮,然后是几个人同时架起云灯,点燃棉絮。很快瘪着的灯体膨胀起来,一股很强的向上的力量冲顶云灯,于是扶灯人一齐放手,云灯就迅速起飞,很快便升上高空,就像一粒一粒的星子在飘。
“我们放云灯吧。”
“放!”
“放!”
“用什么放?”
“麻雀!”
大家想起种种关于云灯的美丽的故事,一下激动起来。顽劣的心,好奇的心,便哇啦哇啦叫着跳着,恨不得马上能奔到云层里去。
平原的童年有谁没受过捉麻雀的蛊惑。大家也不是模仿小学课本也非复制鲁迅童年,这也许是最原始的童年游戏,只要有雪,只要麻雀不绝,这样的记忆会一代代地被四处的儿童们克隆。在雪地里,扫开一片空地,中间用一个一尺长的小棍子,支起一个圆圆的簸箕,下面放些谷子玉米一类麻雀爱吃的东西,饿极了的麻雀就会跳进来啄,你远远地看着,等麻雀都进去了,就用绳子一拉,麻雀就被捉住了,回来可以放在灶下吃烤麻雀了。
但这次却是在场院旁柏树的枝杈里找冻得悉率的麻雀,用蒲棒蜡烛一照麻雀的眼睛,那麻雀就死死地呆在那里,把头缩在黑糊糊的曾钻在烟囱里沾染的羽毛下,一动不动,如一粒一粒的石子,有的则是圆圆的眼珠瞪着,茫然不解。
下面的命运是什么呢?
把捉住的麻雀拢在袖子里,走到远远的知青拉苇子的拖拉机那里,因为下雪,林场里的知青把拉苇子的拖拉机停在泥之河边趴窝,这下,可勾起了大家的想象。我们寻找柴油,把拖拉机的油箱打开,黑糊糊的柴油有点浮冰。
“把麻雀沾上油,点了,看它飞——”
“点了,还能吃吗?”
“傻蛋,草烧的才能吃,柴油的有毒。”
把麻雀沾上油,麻雀湿湿的羽毛,像是裹在了一起,惊恐的眼睛看着这一切,等待着末日的审判。“咱们开始吧!”叫二肯吃的同学,就后退一步,用手里的蒲棒蜡烛,开始接近我手里的麻雀,那时我的身上感到通体有一股气从脚尖直钻头发,又急切又刺激。“呼”地一下我手中的麻雀着火了。几乎在点火的一瞬,我把麻雀抛到半空里,麻雀在火焰的炙烤下,开始绝望而惊恐地挣扎,在蓝得弥望的白夜,一只两只的麻雀,开始在我们兴奋的欢呼里飞奔。
白夜的空中,望得见如蝌蚪般而且像是说话着的星星,这时开始有点急遽的忙乱,倏然,在墨蓝的半空,有了许多惊叫的生灵。那声音比我们的叫喊还传得远。
大家跑起来,脚下就裹起一排雪雾,在白夜里什么也看不清。大家捂住蒲棒蜡烛,在白夜里看着天上游动着自己的杰作,腾地浅一脚,腾地深一脚。有人“嗷嗷”地吆喝,泥之河里有回音。手中的蒲棒是一线红。
也许在麻雀的挣扎里,获得了邪恶的满足,大家看着先是红的火球,最后是一道垂直下落的已是灰烬的生命,如夜里扫帚星,落地无声。
我们把蒲棒蜡烛抛到白夜里,它们也像那些鸟儿飞窜起来,在近处盘旋,在远处盘旋。
然而,就在大家的欢呼里,一只火麻雀蓦地落在了远处的一个苇垛上,在我们的前方,出现了一个红红的,顶天立地的圆柱,圆柱飞速地旋转着,向着白夜逼近。虽然是雪天,那些苇垛在寒冬里忍受了许久的寂寞,这火给了它们激情和冲动,当麻雀落在苇子上,刚一粘连,“唿”地火的口哨就响起,紧接着传来尖利如雷鸣的噼啪声,就如林冲看守的草料场哔哔剥剥地爆响。大家惊呆了。
突然传来大喊声——“快跑!苇子垛着了!”
声音很大,在白夜里有一种力量横贯过来,接着开始一圈圈把惊恐传递,大家在惊愕中如触电似的一阵麻木后,开始如鸟兽四散。等跑到家,在窗棂里拨开麦秸堵的帘子,循着把白夜映红的天空望去,在泥之河的方向,有高高的火焰像呼啸的大风把星子吹没了。
整个村子都惊呆了。
一只只惊恐的麻雀在白夜里夺路飞撞。
一瞬间在空中划出很多着火的会飞的有翅膀的弧线。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从外面回来。他拍开门,母亲惊恐地问他脸上怎么这么多的灰尘。父亲说:“苇垛着了。”母亲睡得死死的,她是不知道苇垛着火的事,但说一句:“我说天咋是红的呢?”
接着母亲又问:“雪天苇子也着,奇怪了。”父亲说在一个苇垛里,跑出两个赤身裸体的知青,一男一女,什么都没穿。
父亲说:“在那地方相好怪暖和。”
我躺在被窝里睡不着,明天到学屋面临着怎样的命运,四顾茫茫。
一个少年开始无尽的愁绪,而外面弥望着无垠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