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2
|本章字节:4766字
一
纺车带给我们的是一种诗意。但即使现在在农村偏僻的地方,这种诗意也被剥蚀或脱落,纺车的出现在于一种背景,它必须有土炕和木板床;或是高粱叶子,抑是麦草编织而成的墩凳坐具;有一种瓦制的油灯,那灯里的油是豆类或棉籽压榨而成的,最好抽一根麻绳或棉搓成的捻子,就那么萤萤的一点,摇曳在山村平原或临河的荒荒小村普遍的民居里。
可惜,这样的诗意已不复存在。
就像现在,我们无从寻访故乡的诗意,乡里空间的逼仄再没有落拓的诗人挽着毛驴,背负一轮夕阳像驮着命运踽踽独行。现在的雨,不再是杜甫、陆游的满纸蕴籍满纸氤氲,不复有“细雨骑驴入剑门”的境界,不复有夜雨中与家人围炉闲谈,窗外润物无声的极致,它是一种被工业文明污染的黑雨或酸雨。
你可以随便听着窗外时密时疏的雨声,你觉得这里面真正贮足了诗么?你或许在夜雨中跋涉,前方有一处隐约的光亮,你想到那是一处不错的篝火,在那里有温暖的铜壶和老人,在这种招引下,你会感觉到一切都在世俗之外,天上人间剩下的只是雨声和篝火。但当你痴想着一脉温情走向它时,你发现那只是一种现代化的篝火,白炽的灯光在青虫飞蛾的围猎中兀自地耀着,那下面没有铜壶和老人一下一下的鼾声。你觉得现代的文明和营造手段使篝火和夜雨完全失去了味道,那种朴实的诗意离你总是那么遥远,那么的不可接近。
我们再回到纺车上。那一定是秋夜,有霜或是有雨,有霜的夜里,屋外有木栅的门、草垛或是鸡埘。有雨的时候,檐下挂着的蓑衣,正屋的一间房子里,一个女性,或是妹妹,嫂子,那窗户糊纸,隔年的纸,而不复是玻璃,你只用舌头轻轻一舔,那秋夜纺车的嗡嗡声便会由你的舌尖爬上。你不必陪着,但你须在偏房,那东屋或西屋的一间。你也不必与友人围灯夜谈,你只是在那嗡嗡声中专心致志地听那细密的节奏,如一盘古磨,单调里自有一种亲切与温柔,嗡嗡,嗡嗡,点点滴滴,使你听,使你嗅,使你抚摸……
在这种时候,你最好的动作是掷笔抛纸凭窗伫立,暗淡的灯光照着窗外有雨或有霜的夜,若是风来,则吹动你的衣袂波及头发,你在窗外看到的东西很少,似乎心已被纺车的嗡嗡声灌溉得很满,总想择一缺口,让它汩汩而淌。风大了,宛若整个村子的风声全是从纺车底涌出的,此时此刻,天地世间再没有了什么杂音,一切都是纺车的声音,雨声是纺车的声音,落霜是纺车的声音,你想用手拨开那种厚厚的东西,你想用手推开那厚厚的东西,但声音一层一层无端地浮上来,让你一遍一遍呼唤着:纺车……
二
纺车是游子行旅敏感的神经。
这不是因了行路的劳顿,也不是因为荒凉和孤寂,但纺车总会使游子想家,想得十分深沉,纺车也会使旅人沉醉,突然陷入那片嗡嗡声中。
不是山,也并非海,而是无意中倏地忆起纺车,它总能使一些游子熄了不羁的豪情,从中途折回。我不知道孔丘、庄周或是荆轲、屈原,以至徐霞客,他们听到一次次的纺车声,心境如何。依我看,他们的最强的意志,是冲出了纺车的包围。
甘罗在少年时走出了纺车,任嗡嗡声三番五次地敲打;仗剑去国的青莲李白,于青年时走出了纺车,庐山下有嗡嗡的声音喊话……
如我之平常,常常会在黑夜,在离家的客房里,展开地图,想听听那嗡嗡声,回忆故家的纺车声如雨下在桥上和路上,下在瘪瘪的行囊臭了的袜子上,也下湿了那一卷地图,为了驱散嗡嗡声和失眠,于是和李商隐夜雨对答:君问归期……
我知道,在无始无终的人生路途中,纺车的意义亦大矣。
就揣测,如果把它作为一个意象,一次又一次的纺车声,曾砍断过突起的欲望,平复了狂躁者的胸襟,它曾阻止过一触而发的械斗,破灭了诡诈的阴谋。当然,有纺车的嗡嗡声,便有了壮士的击剑、鸡声中的书声,有了热雪、出击。
不可想像,没有纺车,唧唧又唧唧的木家变得多么空敞!
不知道纺车的覆盖有多广,我想,竹简的诗经里有过,枯黄的史记里有过,斑驳的汉书里有过。伤兵听过,戍卒听过,旅人听过,孀妇听过,一颗再顽强的心在纺车的濡泡中也会软下来,而一颗最软的心,在它的濡泡下也会有了片刻的坚强。
纺车的线,织成帛,织成衣,帛可成书,棉裹温暖,衣披在民族的肩膀。
在诗经里蟋蟀的叫声中,纺车已抽出了第一根丝,从此,人生和历史开始在纺车声中蹒跚挪步了。
三
然而,纺车的声音却离我们渐来渐远。
人们只能在梦中,在拟想中,想它沉沉的声音:当秋天夜白了,那嗡嗡的声音开始濡在窗棂上,濡在屋瓦上,从这个屋顶到另一个屋顶,由远而近,或由近及远,嗡嗡的纺车,把白日纺成初晓的鸡鸣。
若是像孩子卧在摇篮里,这纺车怕是他最耳熟的童谣:嗡嗡嗡,嗡嗡嗡,用母亲的手纺出鼻音和嗓音;纺车是蟋蟀的友侣,纺线了,窗下的蟋蟀就开始鸣唱,一只蟋蟀叫千亿只蟋蟀也叫,把纺车叫成一个秋季,然后唤出了木兰的织机,用梭用线一下一下把秋织成冬,织成寒意和皑皑的白雪。
不庸回避,在这里我们却遇到了一个美学上的麻烦,某种感人的朴野的震撼与深厚的诗意似乎注定要与现代相暌离:江南春闺的遥望,中原慈母的白发,湖湘稚儿的夜哭,灞桥烟柳的诀别,怕只能出在诗中,词中,属于古老中国了。
纺车的声音是最普通的民间音乐,它覆盖过几千年的记忆,但不久机器来了,人们的耳朵怎么一下迟钝了,纺车的嗡嗡声竟成了绝响。
木制的窗棂没有了,荒野间斧斤砍斫的檀与梁木没有了,像美丽的蛾子折身飞走,飞进了历史的回忆。
牛车的时代过去了,黄昏的诗意也过去了。
曾经在什么时候,想着织机不再,何处去听唧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