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2
|本章字节:4646字
我的家乡木镇在鲁西河滩农村。
村街的身后贴着那条瘦瘦的泥之河。夹岸上委委屈屈地长满了芜菁、荨麻、扭榆、桑椹和肥硕的车前子……近旁密密的是团结一处挤着流水的蒲苇,茎叶交斛,孵出沁凉。早春抑或冬末的那些日子,泥之河却又是银灰的空阔、静谧,几艘苇垛,散泊在泥之河的边沿,尚未飞净的芦絮,银色的,泛出分神的白光,只等风来,似要擎把小伞四散着遁去。偶尔,有一只刺猬于黄昏的时候,来到岸边饮水,那张惶翘曲的须眉,会使人觉得泥之河是有着生命的灵性了。春二三月,细雨点亮了人的眼仁,苇箭子像是蓬生的小塔,一层层拱起隔年的腐叶,这时新的蔬菜尚未就市,茅屋土墙上挂着辣萝卜的叶子也炒尽了,人们这才记起小石桌的饭碟上该排出嫩苇笋了。没有在乡间度过漫长冬天的人,是很难体味到笋尖萌出地皮的心情的,盐渍的蕨苔和灰灰菜爬上桌的时候,泥之河就吮足了春水,接着桃花汛就要来了。
那时节,泥之河上的大石磨子也就呜呜地响了……
其实声音很小,勉强能听得到,晚上,泥之河腰眼上那盏红红的灯点了,人们就可以清楚地记得,屋外磨坊的那个异常巨大的圆轮子是如何忧郁地转动的,石头磨子又是如何发出鸣响的,洁白的豆浆从磨盘缝隙里溢出来,淡淡的豆香乳汁似的一周周流到桶里。
谷谷就住在大石磨子坊里,她不会生养孩子,早些年被婆家人遣回来,木镇上父母早殁了,兄弟媳妇又唬着不让她归家。
谷谷的别名叫遗腹女。
娘怀她的时候,改嫁给木镇东街杀猪的李二,那年李二才二十五岁,长得标致,猪也杀得漂亮,正值当年。在乡下,杀猪剃头被看成下贱活,屠夫的儿子彩礼要比人家厚,否则就没有人嫁。所以本钱小的,往往寻些寡妇、瞎拐及生理不健全者。
谷谷七岁那年的冬天,帮李二在水锅上剐猪头的毛,脚没站稳,身子一斜闪进了锅里,当时连声都没哭出来,就晕死了。下面,麻杆在灶底轰轰地烧着,李二捋起袄袖子,出手把谷谷从水锅里拎出,搭在碌碡上,脸也没回,把猪送到年集的市上,去卖。
李二的胳膊蜕了一层皮。
那年年根,谷谷的娘生弟弟时难产,没救住。
秋天过去,闲暇就悄悄地来到镇上。一捆一捆的蒲苇,码成老高老高的垛,这时候,苇垛的旁边就竖起几个窝棚,腐草的浓香,像酒从泥之河上袅过,使秋的空气有了诱惑力。
谁知道,泥之河要冬眠了,木镇要歇息了,高高的星光下,沉默的苇垛又要发生新的又是古老的故事了。
谷谷回到木镇,木镇的人不愿理她,兄弟媳妇怕她的晦气扑了宅基,撵她,谷谷只有和大石磨子说话。
舂米了,磨面了,人们就站在远处喊谷谷,磨净了谷谷就怯怯地送出来。常有些孩子背着大人到苇棵里掏鸟嘎子,乏了,就来这里看大石磨子玩,谷谷便从沙锅里掏出些炒豆来哄孩子。
孩子问:“你有孩子么?”
谷谷就念叨:“会有孩子的……”
谷谷躲在碾房里,一点睡意也没有,于是想黄昏的事情。
那时候,丑丑来舂米,没站在碾坊外使劲地唤谷谷,便硬硬地推门进来了。坐在木墩子上,默默地抽了一阵子烟,末了,把舂的米留下,说声“你过吧”就径直走开了。
谷谷小时候和丑丑一起到泥之河割猪草,有一次还偷了猪油,搓根捻子放在蹄甲里当烛点。那夜里,丑丑蹲在河里摸泥鳅,谷谷在岸上耀着火蹄甲。那时候多好,那时候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大石磨子对月亮的憧憬。只有泥之河对苇垛的憧憬。
丑丑说:“谷谷,你长大了做我的小媳妇吧!”
“做你的小媳妇呗!”
用苇条子串了泥鳅,到了镇口,丑丑说我要走了。谷谷说你走吧,长大了等我,要守住那个遥远的秘密。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有一个强壮的影子来到碾房,从门缝里钻进去,一把挽住谷谷。
“谷谷——”
谷谷怔了,脸色月白,然后坐起来,说:“回去吧,我困了!”
丑丑一把捏住她,越捏越紧,声音枯涩地说:“还记得吧?”
他们几乎同时看见了那个泥之河的夜晚,岸上有个小女孩耀着火蹄甲……
这夜,谷谷哭了,把汗都流出来了。
“噢——噢——”那边,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浑浊的泥之河上萦荡。
又是谁家的孩子魂丢了,房背上传来了笤帚噗噗敲打簸箕的声音。在皎洁的月光下,苇垛里的少男少女们醒了,大家都仄起耳谛听着什么。
霜下泥之河汩汩地流着,每夜每夜,一些蹒跚的老人在这里,在欲明未明的时分,常常执拗地寻找着过去的影子。他们忆起了情人脑门上茸茸的芦絮末,抑或是忆起了无法追补的情感债?
丑丑后来再没到碾房来过。
谷谷守着大石磨子,窗外有个月亮。
慢慢地,人们都听不到石磨子呜呜唱歌了。磨坊外泥之河的冰窟窿上吊了一个筐,随时都有鱼跳在里面,谷谷觉得身子不舒服,软塌塌的,没劲。筐里的鱼也有几天没收获了。过年时,谷谷在雪地里想找青毛杏吃,夜里,孩子又举着火蹄甲耀,谷谷也打不起兴致。
谷谷的肚子渐渐凸起来了。
茅檐下挂着的萝卜叶渐渐少了,泥滩上便有了紫色的圆茎,银黄色鸟爪式蜷握着的叶芽,大人们告诉孩子,又是苇笋蕨苔的季节了。
采上一束,放在水盆里泡上几天,去掉青腥味,切碎,拌上酱和小葱,那便是乡间无尚的美味了。
春天又来了,木镇前街上的丑丑从四川领来个媳妇,婆婆都说那娘们开过怀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