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2
|本章字节:6290字
我想说,亲爱的驴子。
我想,对这种善良的人类友伴似乎应该这般儒雅地称呼,这并不显得过分,也并不显得轻浮。
于是,我想起我的故乡鲁西。那里的乡亲历代都养驴,但总也养不大,弯的蹄脚,直的嘴脸,竖两只尖耳,垂一根尾巴,干巴巴一副驴样筋骨。唯有一腔嗓腔百般的洪亮,半夜里倏然一叫,直直让人梦回睡醒,忍不住就骂“贱皮”,切齿地仇恨,天明添草时便拿棍子揍一家伙,说:“快吃!”拉出院子呢,又用刷子细细地梳洗,间或掰开牙齿,道是:
“七岁口了。”人摇头,驴甩尾,自然,纯情,太阳也就出来,红得透心,晨雾怯怯隐去了。驴的一声长嘶,主人的鞭子便拧出了一盘蛇曲的盘旋,于驴背上啪地炸开,人驴皆然一振。
我是一个热爱驴子的人,因此,在我赶驴车奔驰在田野小路,朝磨坊走去的时候,我常想起驴子给予我的某种提醒,某种警喻。一如它不再是一篇寓言里的蠢拙肢体,而是人类某种心思的依附与寄托。它还使我毫不费力地想到争战,杀伐,运输,汗水与泪水,哭声和鼾声……驴的嘶鸣是什么?是一种特殊的音调?特有的浸透了乡土的情感与氛围?曹丕曾邀约一批文人聚到一千八百年前的某个清明,在“七子之冠冕”的王粲坟前致哀薄奠,大家像一匹匹精壮的驴子一阵阵悲鸣,在大野里为枟登楼赋枠的作者找魂,这是一种与生俱来而又无从表述,深刻而又浑然的和谐:天,地,人。听听那蹄声,蹄声在雪里雨里在黄昏在楝花落的道上在盲人的拨弦上,曾闻在秦岭山中,细雨如丝,蹄声疏比碎玉,而其时,诗人骑着瘦驴橐橐走进剑门,意境特别地好。
铿铿的在古老板桥上的蹄声,岂只属于炎黄的中国?在很多年前,在西班牙的小小乡村里,也有一头毛驴,名叫小银,有一天日落的黄昏,它悄悄地咽了气,从此世界上少了小银的声音,好像它从来不曾出世一样。后来诗人希梅内斯为它写了很多很多诗,在诗里,小银永远睁着那双乌黑的眼睛,永远注视着人类的一片永恒了。
我不知道是人类应该以感恩的心情想到默默的驴子,还是驴子感激一些善良的人类的相亲相知?在故乡的中午,困乏了,就昏头昏脑地只是盯了驴看,看到那一串串圆圆的汪着腥汗和草屑的蹄窝渐渐地深陷,似乎依次可走进先祖的洞穴。眼有些生涩,又至模糊。狠狠揉一把,蓦地腾起一团白潮,挪移于天地之间,如烟缭绕,如气之媾合。
父辈们却眯起眼说那是风水,是人类希望的象征,果然看到那驴样的动物抖起精神,在象征的风水中奔驰,把收获贮藏。卸套了,驴在沸腾的土地上翻滚,沾一身灿灿的泥土,挥挥洒洒如精灵出世,那眼却柔柔地眨。我便忍不住扑过去,投入地母的怀抱,大把大把地往肚子上抹,往身上涂,直到无别于地母的本色为止。我从此竟专意聆听半夜驴声了,并把一声声驴嘶变成一行行文字,脊背就有山一样的沉重,抚之并没有负载。
于是,我想起了一句奶奶的语录,奶奶说:我们家欠驴的情债呢。
那时候,奶奶的头发像雪一样的莹白,又使那雪片慢慢融化,一条条倒垂下来,片刻间又凝固了,于是奶奶便在脑后拢一团银坨,鸡蛋般大。
我不知道那样的散乱聚拢起来会不会影响人生,正像不明白奶奶为什么不让我给驴添草,难道我就不能从粉碎了的草中挑出点杂物吗?
它真是老了呢,奶奶说,我家有驴的时候还没你。
我知道奶奶又要讲历史了。历史是黑色的,有茸茸细毛的驴子和奶奶用黑条绒布包裹着的脚也是黑色的。我数着稿纸上的方格,方格如梯,推着人一级级攀登,总是新的在前,旧的在后,正如爷爷也是孙子,孙子也是爷爷。
“吃吧,细细咀嚼。”奶奶对着落日下的驴子自语。
我的笔又刷刷响了,一格又一格,到所有的方格填满时,我遽然一惊,接着就盗出虚汗:方格中竟爬着一匹匹精瘦的驴子。
鲁西老家的人都说自己的祖宗在山西洪洞县,历史上的那棵老槐树时时长在人们的嘴唇上,年年谈起,年年绿着。历史上曾有洪洞东迁,但奶奶偏说是她带领我的父辈们首创了一条东征的路。
月光泼在院子里,像一汪透明的液体,将奶奶整个儿分解,只留下声音如弦如丝……
别家的行装准备好了,是一副挑子,前边放锅碗瓢勺,后边放衣物铺盖,父亲兄妹八个,蜷曲在炕上如猪娃般拱拥,爷爷嘴上有一束烟火,明明暗暗,把窗纸染成淡青。
“该走了。”奶奶说,“成千里路呢。”
爷爷便用扁担把他的儿女从炕上挑起来,同时感到有一颗长长的脑袋在他裤裆里磨擦。奶奶就呀一声,埋怨爷爷不该把它惹醒。
小驴驹刚生下四十五天,它的母亲就死了,奶奶要将它放生,但又不忍心抛下,愁闷了几天才想出半夜动身,趁它不醒,来个眼不见为净,谁知它怎样猜到了主人的秘密,早早地候在门口,抑或一夜未睡?
父亲他们就哭了,我的小姑姑在身边摸吃的东西,它吮着她细细的手指,像嚼一节鲜嫩的葱白,奶奶说带走吧。
它能走远路?还要过黄河。爷爷坚决地说:“你们先走,要快。”
黑夜在追杀着爷爷,爷爷用褂子蒙上它的眼睛,抱到一条山沟里,那时候夜正漫漶。爷爷绕了半截道路追上了奶奶,看到小驴驹正偎在奶奶怀里,嘴里横着驴尾巴,尾巴原本是塞在墙缝里的,爷爷从它嘴里扯出来,它呜呜地呻吟。
又过了几年,小驴驹长大了,在黄河滩里,爷爷驱驰着一头毛驴奔驰在黄土里,它把我的姑姑送到婆家,又给我的父辈们拉了一班一群。
可是一天它却发了邪,狠狠地在我爷爷腿上啃了一口,血水哗哗如注,爷爷顾不上揍它,那时候锣声正紧,黄河涨了,大堤浸透了,爷爷拖着一条伤腿冲到堤上,堤上有人有水,水冲上来,爷爷却没有回来。
几十年后,他的孙子又奔波在那片土地上,河再没有决口。我扛着锨,随着爷爷并不认识的男男女女深翻土地,把昨天翻下去,把明天翻出来。白天的日光,夜里的风灯,加速着历史的滚动。
我相信,当我在我爷爷的坟地周围站立凝思的时候,一定,我奶奶的哭声更加地沉郁。清明节的前一天,我在爷爷的坟地上多添了几锨土,奶奶知道加的土愈多,地下的人就愈埋的深入,但是奶奶每年都这样叮嘱她的儿孙,并且我越是加土,她越是哭得认真。我愈是不解呢,活人哭死人,是盼着晤面呢,还是阻隔模糊起来呢。
“它那是救主呀,你爷爷却解不透,大黑呀,你为什么不对我说?”
我问奶奶:“那头驴呢?”
“问你老子去!”
我知道父亲会说咬过爷爷的那头驴卖了,又归了社会,以后又养了一头,以后又死死生生。可直到一天,家里又买了一头毛驴,奶奶想让驴子套在车子上去看闺女,于是是奶奶拉起来把驴套到车上,看到拉车的黑驴果然是尖尖的耳朵细细的蹄脚,白云却是聚了散散了聚,日光明亮。
黑驴突然失了前蹄,把奶奶扔到地上。
奶奶死了。
奶奶原本是躺在床上的,儿孙们都围在她的身旁,她忽然坐起,说“驴”。许多的人跑向饲养棚,见驴子已死,身上还存着余温,而奶奶也正在那一点点同时地死去。
我从田野归来,欲哭无泪,欲喊无声。
我亲手埋葬了两个灵魂,那新鲜的、曾蓬蓬勃勃的肉体将挤在土壤的重轭下,在历史和现实重浊的齿轮间,一年年粉化。而土壤,这一片干净的纯正的土壤又会接纳一切,溶掉一切,包括种种最神圣的和污秽的,血汗、尸骨、毛发、情爱与恨,这一片土壤却更加丰沃深厚了。
最后,有诗人对着我的影子称呼我,他说:
“亲爱的驴子。”
(此篇吾与进轩先生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