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2
|本章字节:5204字
十九岁之前,我一直在山东西部一个贫穷谦卑的乡村生活。我常常在冬季,天将甫明的时间,戴着棉帽,穿着肥臃的棉袄、棉裤上学,那些年的冬天,好像格外像冬天,冷得凛厉肃然。于教室的一角,是夏秋割来的青草,堆拥那里,散发着异常的太阳炙烤后,尚未散去糊味直透鼻翼的清香。
一俟傍晚,开始有雪,彼时的乡间,大雪的节气一到,天地好像就有了凝重的气概,朴素土房中油灯的晕光开始洇出一小片豆黄,从堵满谷草的窗棂罅缝中漏出。雪,纷纷扬扬地落着,麻雀开始在柏树、屋檐或是草堆中寻找晚息的处所。童年时就是这样,几个孩子在暮色渐愈浓重时,从教室里散出,像黑色的蝙蝠没进风雪之中,脚踏干爽吱吱作响的雪,只是兴奋,还没有受到古诗的启蒙,也便不会想到古人的诗句: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那时课本出现的是少年刘文学与墨绿辣椒地里的地主,但这种雪的诗意与意境却成了我童年印象最为深邃的家乡风雪黄昏的场景。
现在想来,这是一种怀念,抑或是一种失落,那样的心境竟不再出现于生活中,随着成年与人生的历练与缺憾,我觉出这风雪黄昏的可贵。
在风雪之途,我要让
羽毛携着温暖的风灯迎我还乡
我要让我爱着的甜酒与音乐还乡
我要让在宿草中的满是骨殖的墓园
在黄昏在风雪之途
在一切的一切虚空中迎我还乡
这是描述冬日里居住在城市寂寞无助、怀念家乡风雪黄昏的诗。
我感到了城市的贫乏与愈来愈稀薄的神性与诗性。在这样的夜里,不会有乡下的那种浓重的沉寂。童年的乡下夜晚,农人的灯烛没有一处发亮。在黑的夜深中,偶有脚步的动静引起狗的吠叫,使那种夜更加布满了神秘。其时,犬声如豹,从遥远的巷子传出,就像一根针穿破了乡间的静谧与农人的梦话或是嗑牙声。
在城市养成了晚睡的习惯,当读至张岱枟陶庵梦忆枠中机械传动“鸡鸣枕上,夜气方回”,竟有点毛骨悚然。真的,一声两声普普通通的鸡鸣,也竟暌违十年之久,人们现在不再知道云儿与朝霞,也不再听懂木兰织机的唧唧复唧唧,要听鸡鸣,那只有去枟诗经枠的书页去寻访了。
也许悟出家乡风雪黄昏的可贵,也就常在冬季里还乡,而一次都未真正体验过那种消失了的情境。大道默默,苍穹沉默不语,谁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三年前我从老家返回居住的城市,行走途中,天下起了雪,正是傍晚,我在车窗里观察着雪中的人们,他们的脸色好似变得凝重肃穆,时时风起,路滑得几次停车。而到了车的泊靠处,离我的住处尚有一段路程。我背着行囊,想,终于等到了这种风雪黄昏,让它尽情地拍打我覆盖我,我只是前行,承受着这天地间合谋的白雪与黄昏的攒击。
房子和树木都弥漫着一派浓雾,眼前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是雪,也辨不清脚下的路途,然而我却走得踏实。在这渐渐浓重的风雪黄昏,有人打着伞和我相互陌生地对视一下,人的眼里布满犹疑,我像一个逃犯或是游子那样么?身上的衣裳和行囊满是雪的覆盖。
我当时很激动,我想这是家乡对我返乡的馈赠,虽然它是那么茫茫苍苍蕴蓄着大的沉默,这沉默正是一种终极的无言之美吧。然而,我又有点遗憾,若是归乡的途中有老乡多好,那也是黄昏,和自己所伴的女人一起还乡,其时,有老母亲在雪中迎出,用皲皱的手拂去爱人肩胛额际的雪片,看她见母亲时的双颊泛起的红晕,老老实实地任凭母亲这样拂拭。
父亲去世有年,而发白如银的母亲还是生活在乡下,当雪天,无论村庄柴垛,无论河渠沟坡,无论桥涵和稀疏的路人,都融入风雪之中,母亲常是呆立在门外,母亲知道,说不定哪个雪季里,我会再从泊荡的城市还乡。我要带着自己所爱的女人,我曾向爱人许诺过一个场景,一个乡下雪夜的场景,那是我在离家求学时读到的一个日本短篇枟忍川枠,我把它抄写在一个本子上,是我刚奔赴文场时录下的标记。
雪与女子肌肤相亲,彼此感动,我始终怀恋那篇东西,我坐在一个阴冷的屋子里,一连抄写了三个晚上,当最末的一天,天竟下起了雪,我有点喜极而泣。那是三浦哲郎写的一个纯真而美丽的爱情故事,两个顽强而又倍受折磨的心灵走到一块的故事,一个底层的乡下农人的儿子在城里求学,一个城市下层者的女儿,饭馆里的侍者,他们在冬季相伴还乡,拜见乡间父母,然后完婚。
那是一个让人不能自已的“雪夜的爱的故事”,男人“我”和他所伴的爱的女人志乃的新婚之夜……
“在雪乡,睡觉是一丝不挂的,就像生下来的时候那样光着身子睡,这样比穿着衣服暖和得多。”我赤条条地钻进被窝对志乃说。志乃拉熄了灯,蹲在我的枕边怯生生地问道:“我也不可以穿着睡吗?”
“嗯,当然不行。因为你也是雪乡的人啦。”志乃再也没说什么,一会儿,洁白的身影滑进了我的身旁。那一夜,志乃如同一个精致的木偶。
我则好比是一个初登舞台不能自制而又不熟练的耍木偶的人。
最美的是这样的一个场景,他们两个谁也睡不着,雪乡的夜晚如同在大地深处一样宁静。就在这样的宁静中,传来了清脆的铃声。
“这是什么声?”志乃问道。
“马橇上的铃。”我回答说。
“马橇?马橇是什么?”
“就是马拉的雪橇。大概是有些农民到镇上喝多了烧酒,这时候才回村子吧。”
“我想看看呢!”志乃说。
两个人用一件棉袍裹起赤裸的身子,钻出了房子,把廊子里的防雨板拉开一道细缝,剑一般的月光,几乎是白银银地照在志乃裸露的身上。
在像白昼一样明亮的雪夜里,马橇拖着阴影,叮叮当当地过去了,马橇上面,驾车的人裹着毛毯,抱着双肘熟睡而去……就像是风雪中的伏尔加河上跑着的三套车,这个场景一直烙在我的记忆深处。
因何还乡因何还乡风雪茫茫我想,我也该在风雪黄昏的时候,坐上通往家乡的驿车,面对感动的雪景,像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从威尼斯去维罗纳的“夜行的驿车”上,面对着一面之缘的女子,履行自己在诗神面前立下的誓言“我要到处颂扬美,不管我在哪里看见它”。
我开始了对风雪黄昏的惦念,惦念那些已经消散和将要消散的东西,就如云霓、雪、童真和澄净,就如诗意、素朴、棉花、青草和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