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2
|本章字节:5622字
似乎并不遥远,但依稀只记得那栋杉皮小屋。
我落生在北方密林深处的路径上,未满一岁的时候便离开了那里,再也没能回去过。而今几乎连伐木工进山时的一切也确已忘却了。甚至黄昏过后的风雪爬犁、酒馆、村落、山道,甚至马车、贮木场、柔情的白桦,及至那声音那色彩那熏香梦痕的达子香,空气中贮溢着的松脂的苦腥味儿,我都不会忆起来。
唯有忘不掉的,是一心一意嵌在层层叠叠大山褶皱里的杉皮小屋。在林区地图上也不能找见的那栋黑痣般的小屋。
我就常常疑惑,世上大约很少有人能记起他周岁以前的人间面目吧,然而那时的杉皮小屋,却完整无损地蹲在我的记忆深处,一年一年竟是那么丰富细致了呢。
当一股一股沁冷的晨雾从周遭浮起的时候,望着窗外一片浸沉在星月中的黑绿色的森林,爸爸进山去了。他拥抱了怀着不安分生命的妻子,吻着未出世的儿子,求他们宽恕自己一次一次的出走,一次一次的告别。爸爸说,山的那边是无边的金子,等伐完了绿色的金子,他便回来!
窗外,白的厚重的雪正裹迭着一切,除了褐色的已是很破旧的杉皮小屋,再有的就是圆木垛成的篱笆,没有风,没有鸟叫和虫子。爸爸沉实有力的脚步声远了,接着门外是一片大脚压迫雪的声音,带着浓烈的泥味、烟味、狗皮领子的膻味。
邻居拴不住的狗叫吠起来,到处都是空空的回音。
伐木的队伍进山去了。满是雪的街上,孩子裹着肥肿的棉袄,提着小烘笼去补课。那时,我家杉皮屋檐下灰褐的麻雀就喳喳地叫起来。
一只古式的木钟不按节奏地响起,传到街两岸七扭八歪的木头房子那边,像是酬谢麻雀对它的爱。
妈妈躺着的炕正对着杉皮屋娇小的窗口。那旧年的藤蔓缠在木棂上,到处是冰挂塌落的声音。它们的叶子黑了,藤骨也成了锈色,别看它老了,过不了多少日子,春天就是从这样的藤蔓上洇开的呢。
爸爸说,我迷恋这杉皮小屋,从不想走出这深山。
妈妈说,因你迷恋森林的爸爸,我才迁进这杉皮小屋的。
爸爸从老家小镇来到这北方的贮木厂,已经奔波了二十年。二十年的杉皮小屋,雨雪风霜,在这苍莽的森林里,犹如一叶小舟荡着。独自呆在这诺亚方舟里,我不知妈妈那时想的什么,抑是她记起离家时提着的两大包家乡的泥土?人说若是迁了外地,水土不服,身子会一天一天地瘦下去的,倘是在第一口水里再撮上一点泥土,便不碍了。
抑是她恍恍地看见了爸爸?远处哒哒的伐木声,是能夜半到客船的么?
在这绿色的世界里,一圈一圈的原木运出山外了,一圈一圈的皱纹爬上爸爸的眼眉了。
妈妈生我的时候,突然一阵风,杉皮小屋的屋门旋开了(妈妈后来一直坚持这样对我说),木钟倏地止了,一个黑糊的影子扑在了妈妈的怀里。看那身影,妈妈一直怀疑是逝去的外婆。她惊呆了想唤人,接着便是临产前的阵痛了。那时她躺着,恍惚地看见了老家屋前屋后的苦楝树,镇上长长的石头小巷,而且还看见一群神奇的雪白雪白的鸟,那群白鸟从屋顶飞过,一切都清清楚楚的。
我便在那时降生了,妈妈坐着老孙头的狗爬犁到遥遥的产房去。
黄昏的时候,那些饿了一季的狼,大模大样像狗一样在后面跟着……
老孙头一辈子逮过几多的鸟儿,也见识过几多的鸟儿,但他从未见过妈妈讲的那种,他便多少有点疑惑,说妈妈兴许是看见什么了,谁知道呢!
我在杉皮小屋长到快满一岁的时候,爸爸迁到林区外的一个小小的城里了。
到了小城,我只是一味地坐在摇篮里,不吃不喝不拉不睡。爸爸说,我的精气灵儿可能留在那栋杉皮小屋了。
过了些日子,我仍然一如既往。爸爸慌了,便给大森林的友人写了一封信,捎来一只叫“花铃铛”的鸟儿。有了鸟儿,我便活泛了。每天清早,天色甫明,我便老早地醒来,叫着:爸爸,爸爸,你听,花铃铛真的为太阳打铃了。
爸爸是认了,妈妈生我的那日,确实是遇见了什么东西了。于是我便有了“小精气孩”的绰号。
那时尚小,但隐隐觉出,我生命中是有那么一段时光被妥善地保存在杉皮小屋里了。还在深山里的叔叔,在信札的末尾,总也不会忘了问候他们的“小精气孩”。但以后,我却只顾忙着与男孩子钓鱼上树掏雀什么的,有些事就淡忘了,偶尔,惹妈妈生气的时候,她才笑骂一句“小精气孩”。
有一天我要填家庭履历表时,手脚颇有些踌躇了。眼前出现的却是有别于爸爸的老家小镇?那儿没有长街华灯,闹声人事;没有溽暑中的冰激凌,酷寒里的热牛奶,那里只是一派莽莽苍苍的黑森林——那是我爸爸进山时搭起的小杉皮屋子。那杉屋矮矮矬矬的、连人跨进跨出时也要低头(妈妈怀我时,常常视那门槛是一段小小的长城呢)。
爸爸的老家小镇,我一点也不亲切了。那里只是一条一条又窄又瘦的麻面小巷,一张一张据说是亲属而不温情的脸孔。我唯一感兴趣的是,到了冬天,随爸爸到老家跟爷爷奶奶去要一角两角的压岁钱。
而今爷爷奶奶也已故去,只是把他们的名字也填进履历表。
过了许多年,我大学毕业了。远在深山的叔叔们捎信,让爸爸背起当年帆布制成的偌大地质包,带着小精气孩儿去看望他们,去看林区一间一间的木刻楞,去看看那长满柳毛子的洼坑里游漾的鱼……
终于有一天,爸爸买了两张北上的车票,让我随着他到杉皮小屋去了。一方小小的车票,真像枟天方夜潭枠里的魔毯,载着我抵达二十二年前的那一片怀想与依恋里去。
二十二年,杉皮小屋门前石条上的斑斑苔痕又厚了许多。那个用管状胡子扎过我脸儿的老孙头,现在还会抱着火钵对人说,二十多年前有个工程师的媳妇儿,在这里,在这杉皮小屋里生下个小精气孩儿么?就在这神思遐驰的顷刻间,我的思念却被无形的手无情地扯撕着填进燃烧的森林里了。
哦,我的北方,我的林场上山一样的木料堆,我的木刻楞我的杉皮小屋都被诅咒的火灾烧损了么?这不该是大森林啊,我的北方大森林!
看着那电视荧屏上的卫星云图,爸爸惊呆了。他怎能接受到手的车票一耸一耸地坠去——那杉皮小屋就永远蹲伏在记忆吧,别再出来。
火灾过去了,爸爸却收到了从漠河寄来的挂号邮件。屏住气,专注地凝视,高度近视的眼睛使他不得不贴近木匣。启开了,木匣里竟是一张薄薄的切成唱片模样的杉树圆的年轮。
爸爸知道,这是朋友应下的,为他录制的一盘鸟儿的声音。当年,在冬之篝火边,一架老留声机一圈一圈录下了多少鸟儿绿色的音符……也不知再等到哪一天,我才能随着我的依恋,回到那一栋永不忘记的小杉皮屋子里。在那时,我又将看到:大森林里,一轮明月,耀着我涉过那条澄碧的河流,爬过河外缓舒舒的小山,在山的背后,去找我那爿未熄的麦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