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2
|本章字节:11474字
生产队还未解体的那年,我看见老家矮矬的柳树头上吊满了地瓜的秧子,那些绿的黄的在风里日夜响着。一块一块如岩石一样的红薯深深地涌在鲁西平原灿然的黄土里,弄得地皮时常有沉重炸烈的声音一阵阵传来。人们爬上高高的房顶,把雪片一样的湿濡的地瓜干子晾晒在那里,一辆一辆的排子车吱吱呀呀出入一些小院,大家开始在秋高气爽的天气里频频活动。刚刚播种过小麦的地垅里,我小学同学李继红的父亲狗大乖正一个人圪蹴在土坎久久地发呆,在他身边堆着一些麻袋、筛子以及一些黑屎一样的淋雨的地瓜干子,秋日的夕阳映照在狗大乖褐土色的脸上,看上去很慈祥。
狗大乖瘦小的身子在黄昏里显得矮缩单薄,他穿着一身灰不叽叽的夹裤夹袄,戴着一顶帽沿折了的辨不清颜色看去是黑色的夹帽子,那时候平原的人都穿着这样的衣服,都戴这样的帽子,土眉土脑的,还未等到冬天就把帽子套在头上,在阳光里无边无际地走来走去。
天快黑下来的时候,我看见继春拖着排子车来到地里。继春是狗大乖的大儿子,狗大乖一共有两个儿子,我比狗大乖的二儿子继红大一岁。那时狗大乖的大儿子继春常和一些人于夜里鬼鬼祟祟地到场屋里拉架子(即掂刀弄枪练武),那些场院屋子年久失修,在咚咚的脚步声中和唰唰出手反手的动作里土块唰啦唰啦地落。
我看见继春的脚步一下子踹到那些黑的地瓜干子上,他脸上的颜色很凶。娘的,怎么吃?喂猪?继春不上学,他一直在队里看庄稼,春末护麦子,夏秋护红薯秧子苞谷棒子。那时候,我和继春的弟弟都十分羡慕继春,继春不用干重活整日溜达在豆子地里抓蝈蝈。用红篾高粱编个椭圆的像鸡蛋大小的蝈蝈葫芦,放在前衣兜里,一走动,那蝈蝈便时时地叫,我们都十分想得到蝈蝈,但继红不敢跟继春要。有一次,我们偷偷地把继春的蝈蝈葫芦在他午睡的时候悄悄拿了出来,被继春发现了,就用鞋底一遍一遍地抽打继红稚嫩的屁股,直抽得屁股发紧艳若桃花才撒手。然后把蝈蝈笼子往地上一摔,啪叽一脚。
“谁也别弄!”
继春不看我们一下,就掮着粪箕子走出老远,箕子上插着一杆红篾高粱秸,渐渐不见了。
“这个***哩!”继红对着继春的背影骂,然后我们用瓶子灌上凉水,头顶着金光灿烂的太阳热乎乎地朝学校走去。
夜里,村里上空到处弥散着一种农药搅拌麦种的气味。我们家那时候与李继红家隔着一条胡同,吃过晚饭我就去他家,继红坐在屋檐下,端着碗,听着狗大乖弓着腰在里屋咳嗽,很难受的样子。许久以来,狗大乖的嗓子里像是塞着草,痒得他一直咳嗽。李继红和我是班级里最差与最好的学生,他常常抄我的作业,分数一直不错,使老师误以为我揩了李继红的油。狗大乖的脸皱巴得厉害,我和李继红一致研究觉得狗大乖无法让人相信他会是生产队里的保管,狗大乖瘦小的身躯让人觉得他是一个受过百般***和折磨的冤深似海的奴隶。但狗大乖是保管,他腰上系着几把钥匙,一把钥匙开生产队里的锁。李继红曾不止一次地看见吃过晚饭队长便喊狗大乖开会,会一开就开到半夜,开得人们来了精神,就从狗大乖的腰上扯下钥匙打开仓库的门,舀出麦子换白面在油锅里炸面泡子吃。
我进到狗大乖家的时候,见继春的父亲狗大乖正一个劲地咳嗽。
继春也把碗端在屋外去吃,他忍受不了狗大乖声音的震动。
“咳,咳,你老是咳嗽!”继春的脚一跺,“一咳嗽,就使人顿得想尿!”
谁知继春的这一脚却把狗大乖像老子训儿子一样弄哭了,在昏茫的夜幕和油灯下,狗大乖咧着嘴哭开了。
“娘啊,我活不成了啊———”
继春的娘瞎一只眼,她一听狗大乖扯起嗓子哭,就一下子吼起来。
狗大乖的女人瞎的是右眼,她走路时选择的往往是向左转弯,她这时从门后抄起一只笤帚,习惯着向左冲出门,向继春扔去。
“滚你妈的。”
继春恶狠狠地抬起头看了狗大乖女人一眼,嘿了一声走开。继红从屋檐下站起来之后,便盛了一碗饭,坐在门前的板凳上,在继春的脚步声里稀里呼噜地喝起来。
狗大乖的咳嗽是最近的事,一到阴天下雨,便咳嗽得厉害了,当他晃动着两腿在地上开步的时候,他觉得两腿间皱皱巴巴地有东西在响。在掂着凉水上学的路上,李继红对我说:“伙计,世界上最孬熊的人大概就是我爹了。”我知道他是指他父亲结扎的事。关于推选村里进县城结扎的最合适人选,大家整整讨论了一个春天。最初选上了二小队的刘振山,他听下乡干部说了一大通到城里结扎的好处,吃猪肉粉条,还能白看电影,本来二小队的刘振山已经动心了,可他却说回家给女人言一声,这下下乡干部有点愠怒,愠怒的下乡干部看着刘振山,又望望支书,对支书说没想到你们这里的干部素质这么低,连一点起码的政治觉悟都没有。结扎就是计划生育,计划生育就是为国家为人民的事,在为国为人民的事业上还想到老婆孩子,这不是成心给党的脸上、鼻子上抹灰么。最后的结果是,刘振山彻底不去了,死活不去了。支书又点了许多人的名,大家却都纷纷说家里忙走不开,最后下乡干部说,有一个法子,选!选着谁谁去。结果就选着了狗大乖。
那天的天气很晴和,北风刮了不久就停了。我们记得狗大乖被公社拖拉机站上的一辆手扶拖拉机拖到县里去了,同行的有三五个男男女女,每个人胸前的红花绚烂得使人脸膛发木,那时候,谁都不明白结扎是怎样的一回事,就知道是去到那里在腿弯子上扎一针,回来就不生孩子啦。
在距拖拉机把人拖走又回来后的一个月,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无休无止,天地间很冷,一切都十分萎缩。那时候我和李继红都一脸正经地坐在三间房里读书,我看到墙角上有雨水蜿蜒而下,如同一条条蠕动的豆虫。
面对阴冷的天空,我们想像不出房屋倒塌会是一种怎样的结局,若是概括一下我们的学校,“猪圈”二字就是最恰当不过了。上课的单调瘦弱的钟声从门外的一棵树上被雨水打湿,语文老师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雪白的白衬衣领子翻在外面,脚下是一双黑的皮鞋,走上讲台。语文老师才刚去相亲没几日,语调高昂,神采奕奕,他的对象在遥远的一个镇供销社里当售货员,纷纭的白色粉笔末里有一股售货员身上发出的雪花膏的气味。在语文老师举手写字的时候,坐在我旁边的李继红用一支铅笔在我的手指背后扎了一下,李继红声音低低地告诉我一句话。
“我爹结扎结坏了。”李继红说,“夜里他一躺下,就和娘打架,他不能上床,上床就腰疼!”
李继红的娘叫瞎二妮,在她嫁过一个男人生下一个孩子以后,又嫁给了鲁西平原深处的老实汉子狗大乖并与狗大乖共枕二十余年,多年来他们兢兢业业义无反顾地劳动生孩子,当狗大乖结扎出毛病,瞎二妮就天天晚上踏着支书家的门槛骂,这件事一直闹腾了许久。最后的结果是,每天补给狗大乖十个工分,秋后结算成粮食。生产队的保管钥匙还同意在狗大乖的腰上叮叮当当地拴着。
支书领着几个村干部提着几斤猪肉到狗大乖家慰问。夜里李继红找我与他做功课,做完功课我们就躺在黑暗无边的屋子里睡觉。我听见风呼呼啸啸地从外面走过。有如无数的书在很远的地方一页一页地被人打开。
“白杨树是不平凡的,我赞美白杨树!”
“伙计,你想媳妇么?”
“你哥继春到大王庄相亲去了?”
“妈的,人家女方不愿意,嫌继春脸上的粉红疙瘩。”
“那是西北平原最普通的一种树,笔直的干,笔直的枝。”
“女人不是好东西,娶过来供她吃供她喝,就是生孩子。”
“你爹好了?”
“在夜里我常常偷偷瞧着他们又一起上床了,吃过猪肉,爹不疼了,夜里屋子里什么也看不见,我听见他们嘴张着直喘粗气。”
“他们在里面干呢!”
“让那些鄙视民众看不起民众的人们去赞美那颀长的楠木吧,我要高声赞美白杨树!”
“啪!”
“你娘和你爹说不准也在干呢!”
天地间一片朦胧,我们睁着眼,见李继红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枣树的枝子在风中跌跌撞撞。那棵枣树生长在灶房门口,到秋里李继红曾经赤着脚爬上去,捋下一颗一颗的枣送给我。那棵树上的枣甜蜜无比,叫“妈妈枣”。“妈妈”就是***,我们大家至今记起放映枟沂蒙颂枠时的情景,当红嫂抱着伤员用自己的奶水把昏迷的战士一点一点滋润醒来,人们问那是什么药,“乳汗”,放映员吼道,“真他妈的少见多怪。”“乳汁”,“乳汁”,大家也吼着,一直从场院吼到麦垛树场窗口,直至吼到夜里:“乳汁,乳汁。”
但我们知道乳汁是什么东西,如今我一接触这个词还是那么热血沸腾浑身起伏。当年老师站在讲台上语重心长地告诫我们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阶级弟兄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有能力有责任去解救他们。要高打墙广储粮缓称霸,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
讲到此处老师总是适时地插补上一句,“同学们,这响在我们耳边的就是党的声音,党的声音你们在下面听得清么?”老师说这话时语音缓慢,我们都神经兮兮地点头表示听懂了党的声音。
“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
李继红不失时机地站起来喊了一句,大家回应了一片,老师的眼里已经泪花翻滚了。李继红喊的这一句本来该是我的责任,我是学习委员,在上课前负责对着黑板上的慈祥的毛主席像喊“起立”,然后喊“敬礼坐下”。当李继红喊“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时,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这都是在下课的钟声敲响而等待上课时进行的。
语文老师的亢奋尚未平息,一阵快乐而又香甜的鼾声如雷如鸣地从课桌上突出,我用肘子抵一下李继红,他挪动一下胳膊,惺惺地对我说:“睡吧啊睡啊,天不早了。”口水在桌上形成一个台湾岛,众人循声望去,“哗”地一声笑了。语文老师拣起课本向李继红头上一摔,“嘭”地一声李继红站了起来。“坐下”,老师命令他,抓起李继红的帽子往课桌上一摔,这一下老师划不来,李继红在帽兜里贴上纸,纸上串上摁年画用的大头针,老师的手上和脸上扎出了怒色,“李继红你真不要脸。”语文老师忿忿地踹了李继红两脚。“出去”,把李继红推到门口,然后老师走上讲台,继续婉转曲折地讲枟纪念白求恩枠。大家看见李继红趴在门的缝隙里不失面子地向着教室内的弟兄做鬼脸,那只扎过老师手指的帽子在李继红的手上一下一下夸张地按着。阳光在教室外面辉煌灿烂,如同加拿大共产党员白求恩的思想:毫不利己,专门利人。
那时候语文老师才从县里调来不久,在我们割草的时间,常见他穿着和乡下人不同的中小城市流行的那种衣服在学校后边的一条小河上散步。那是夏天,空气清新,色彩绚丽,青草上有白色的山羊跑过,天空里除了偶尔的一只斑鸠飞来,基本上什么也没有。
我们割草回来见老师一个人面对着河水在那里像是想心事,两只手卡在腰里,动作极像在陕北窑洞前面对着芸芸听众的毛泽东。
“你说老师在想什么?”我们背着草慢慢向前移动,我只能看见那草捆,却看不见草捆下李继红的身体。
“想家。”
“不对。”李继红说。
“想什么?”
“老师在想女人。”
就在那个夕阳照在金色林子的黄昏里,我们各人背着草捆慢慢移动的时候,我发现李继红知道的东西和思考范围比我深邃得多。我们还是一道割猪草。割完猪草以后,我们就去生产队的牛屋里过秤,领工分。
老师家在鲁西平原的河滩里,从河滩到我们学校足有三十里路,他一般不回家,晚上就睡在一间办公室兼寝室的房屋里,那屋子里的灯常常是通宵地亮着。我到办公室去交作业时,见桌子上齐齐地摆着一套枟毛泽东选集枠和枟雷锋的故事枠。
夜里,李继红吃完晚饭找我,他头上戴个用柳条编织的圈子,就是电影上搞潜伏趴在草丛里的那种,柳条是刚从树上折下的,有一股青味,李继红腰里掖着一把削笔的小刀,像一个幽灵似的遛到我家,他趴在我耳边很神秘的样子,“到学校看看去。”夏天里的黑夜时候,远远地看村外那些卧在夜阑里的教室,一个个像一栋栋庙宇,冷静、瘆人。李继红腰间缠着一条皮带,他让我猫着腰翻过学校里的墙头,悄悄地接近语文老师的房子。语文老师的窗前有一个鸡台,原来搬走人家遗留下的养鸡的东西。天上繁星似目,村子安安静静地罩在夜里,那些星星又按时出来值班。一个星星把守一个地区,就像地上的民兵,地上有多少民兵,天上就有多少星星。在教室的一个背风的偏僻静处,李继红小心地从怀里摸出那把小刀,攥在手里,刀刃对外,像枟渡江侦察记枠里的摸哨人。
星光下,就在老师窗下的鸡台上,我们第一次看见语文老师的双手抱住了支书的女儿,他们的身体往一块靠近像挤一样东西,接着支书的女儿便像一株白杨树被老师的嘴伐倒了。我们看见她在床上脱光了衣服,赤裸裸地躺在我们隐蔽的目光下,连一条短裤也没穿,像一只沸水中滚过的褪掉羽毛的母鸡。老师很自信地坐在她的面前,她躺在床上,似乎害羞地用手蒙在脸上。第二天我和李继红碰到支书的女儿,觉得她的两腿间似有什么东西在咔嚓咔嚓地诉说。
又到上课时辰了,在那些断腿少足密密麻麻布满坑凹的课桌上,写满了互相骂人的语言,李继红专心致志地用削铅笔的小刀在桌子上刻下了深刻有力的一行字:
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
这会李继红上课是睡觉,他把书打开立在桌上,然后趴在书后,猛一看觉得他是在看书,语文老师兴致很高,李继红就像一块石头,在水里一直没暴露出头,他还是安安稳稳地睡觉。
确切地说,李继红的母亲瞎二妮有过四个孩子,一天的上午,蓝天晴和,坐在村街短矮的土墙下的女人都看见自行车左拐右拐地进了狗大乖的院子。当时矮墙下的女人都在各自低头做着手里的线活,或者相互只顾说着话。远远地,狗看见有一辆自行车过来,便伸长脖子响亮地叫几声,意思很明显就是想告诉埋头工作的女人们,有人来了。
好像在抬头看见那辆自行车驶进狗大乖家的院子时,狗还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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