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2
|本章字节:4348字
提起村戏,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恋念。
小时候,听说村街里要唱戏,就睡不稳觉,其实,像我们十一二的孩子,本没有熟谙戏道,真正使人心醉的,还是村戏里的那一种心境,那一种氛围。
我记得的村戏大多是暗夜,三两盏汽灯,咝咝地响着,像是什么地方正在漏气,灯光确实白亮,将台上的人照个分明,能看到她们细长的睫毛,以及挂在睫毛上的泪珠。
灯光的白亮与夜幕的漆黑在边缘处互相渗透,游动着划分人与人空间的界限,给人平添几分想像,不觉就有了感慨,听笙弦便格外的悠扬了。
有一个夜里就和他相熟了,那时他十三岁。村街子唱灯戏,他没钱买票,听着里边笙弦齐鸣,他只好爬墙,但接连几次都被护院的大汉用竹竿杵下来。他急得抓耳挠腮,最后总算成功了,趁护院的竹竿杵到另一个地方时,他翻越院墙,一头扎进人群里。
那晚上唱的是枟赵氏孤儿枠。
人登台了,他就在大人们的胳膊腿的空隙里寻找位置,结果他钻到前边,那儿一伸手就能摸到戏台,他在那里站住了,紧紧地抱住一根立柱。
唱到后来赵氏孤儿已成了十四岁的“少女”,那时他肯定也会把孤儿当成少女了,因为孤儿披着长长的发缕,眉毛细细弯弯,泪珠滴滴落下。她发誓要报仇血恨,但是她的养父不允许,她悲痛之极,愤怒与悲伤使她不能将音拉长,只哑哑地张口,又哑哑地闭合,留下一曲似断似续:“爱恨生死聚心间,叫我如何对月眠……”唱罢二目闭合泣不成声,台下的他也便哭了,他死死地抱着柱子,柱子上的钉头挂破了他的衣裳,有些地方扎出疼痒来,他这才松手,发现有人往下放灯了。
他恋恋地走出戏院。星星闪出来,有几条狗间隔着叫,却有一只的叫声竟也是嘶哑了。
他站住。呆呆地盯梢,我不想让他看到有人跟着他。我们默默地走,走过一条小河,走过一条斜路,夜风轻得几近没有,庄稼棵子就凭空地划动,荡出些许声响似漾似唱,他倏地就吼起来:“爱恨生死聚心间,让我如何对月眠……奸贼呀奸贼,等着我报仇雪恨的那一天!”后边两句我想肯定是他自己编的,我不明白他小小年纪何以这样敏感这样地爱恨分明,这样疾恶如仇,是饥馑和荒年世事的坎坎坷坷与不平使幼小的心灵也孳生仇恨与罪恶么?于是我说:“到家了,别唱了。”他吃一惊,果然看清了村庄,他便闭了嘴,悻悻地走回家去。
第二天我又在滩里见到他,看见他那和年龄极不相称的哀怨和刚扬混杂了的表情,我一句话也不敢与他说。他的头稍稍抬起,望天上的云聚聚散散,日光却是平平淡淡地倾下来又满满地铺展开。他把手插进土里,直到不见手指和手臂。
我说:“晚上还听吗?”
他点点头。
“你经常这样吗?”
他转过头,迷惑地看我许久,“唔。”又说,“我见不得别人受委屈,我想人人都不该受委屈。”
我知晓,一个月前,他才随母亲嫁到这平原深处的小村。时常里,后爹醉了酒就打他和母亲。我终于没有问,我怕伤了他的自尊心。
“我是父亲死后才这样想的。不,是队长常到我们家去欺辱母亲时我已这样想了。父亲卧在床上喊不得呼不得,于是我就躲在柴堆里想。我就只有这样想。”
我说:“将来你去写书吧,在书里你就可以随便地想,任何人也干系你不住。”他冲我定定地望了一眼,又转过身去,我看到有一片薄薄的云移过来,把平淡的日光搅散了许多。“那是以后的事。”他说,“我认准了那个奸贼。”
日影中他已沉浸在他的那片遐想里。
这班戏一共在村街里唱了五夜,他一场也没放过,可是他到完也没再听到枟赵氏孤儿枠。
有几次他几乎要采取行动,不及动手他又辨出认错人了。那几天他吃饭很少,睡觉也不安稳,在教室里他仔细辨认每个同学,所有的同学都满面春风,他便合上书本,听老师讲,听老师读,他一句也记不住。
直到有一天他干完了那件大事,才算了却了一桩心愿。
戏班搬家的那天下午,他再没上学去,他把书包藏到一堵破墙的洞里,按着口袋里的两个窝头就径直赶到另一个镇上。他赶到的时候,送戏班的马车正好往回拨头,等他在一个隐蔽处啃完干粮,汽灯已经吊起来了。这次爬墙他一下子就成功了,并且毫不费力地挤到前排。开场戏果真又是枟赵氏孤儿枠,他努力抑制着痉挛般颤颤的胳膊不让别人觉察,急不可耐地等寻着时机。终于在某个令人心悸的瞬间,他将满把的石灰面子全部抛出,对着那奸贼的白脸。台上台下有人呼叫,于是他就被人举起扔到台上,于是就有人把他拉到后台,接着他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香味,同时看到“赵氏孤儿”正给那白奸贼揉眼吹气呢,他一下子懵懂了。
而白脸奸贼并不恨他,他就在戏班的后台睡了一夜,那孤儿说什么也不让他走,于是他们就成了朋友,这期间“孤儿”反反复复地说:
“这是演戏。”但总抓着他的手痴痴地不松开。
第二天他回家后挨了后爹一顿猛揍。
后来再没见到那草台戏班子,直到有一天他离开了自己的小村。
此刻他站在我面前依然回忆那段生活,依然充满着哀怨和刚扬……
(此篇为进轩先生与吾合作,此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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