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2
|本章字节:10580字
一雪天
一下雪,平原就邪乎儿地白。巷口的碾石上抑是树枝上,抑是低矮的院墙上,雪花像鸟一样地卧着。没了路眼,没有场地,平原上的人就窝在屋子里,护着被子索暖阳。
女人的男人去山地的煤井上做活,就剩她陪着公公在家,公公很勤谨,喜欢掮着筐箕子去拾粪,天微亮时就显得很悠哉,房顶鸡声长鸣,门外有薄霜铺地。回来了,老翁于门槛上看着儿媳,悠悠抽烟。女人的一副耸奶和浑圆的屁股在厨房里鲜亮地跃进跃出。
夜里闩上门安睡,公公在东间卧房,女人在西间卧房,深更天老鼠从屋中沓沓跑过,女人睡得很轻,动一下身子,公公就咳嗽。半夜,女人解溲了,尿盆滋啦滋啦的声响直入公公的耳朵。
日子过得很寡,那声音在晚上就成了一种不可少的补偿。
夜里又有老鼠走动,公公拿眼在黑暗里瞧见房梁上有个老鼠在那里游荡,胡子黄了,一定是老鼠的老爷爷。倏忽地听到一丁声响,似是猪在拱圈,又像是狗在喝水,后来就感觉到西间的炕上有东西在蠕动。
似真似幻地见自己儿子睡在女人的身上,被子抛在一边,屁股在动,公公咳嗽了一下,儿子不是还在矿上没有回来?于是他披衣坐起来,却不见了动静,于是又侧身安然去睡。
天明起来,女人去倒尿盆,声音很响,雪上便涌出许多直直的小洞。
又一个晚上,还未熄灯,公公与女人各偎在炕上的时候,就说昨夜里梦见儿子回来了,带来了一个镜子。女人说几夜都不做梦,一下雪,拿不定丈夫正阻在平原外的客栈里打麻将呢。他们寂寞,就守着油灯,也不说话,到得油灯没油了,灯捻子熄了,外面的雪照进来,他们就又安睡。公公睡不着,点烟吸,吸到最末,怕烧着被子,遂把烟头扔在窗外,于是发现雪地上有两行深深的脚印,接着门闩响,接着西间卧房里有人睡在女人身上。公公咳嗽了一下,那人的屁股兀自活动,被子被抛在一边,于是老翁爬起来,走到西间卧房,雪光从外面跑进,炕前是女人的一双鞋,白光溢了出来。
老翁立在炕前,见女人的手臂在被子外面袒着,似乎说梦话,她说天变了……老人摸了一下门闩回到自己炕上。翌日,雪住了,公公拿着扫帚扫院中的白雪。发现地上深陷着两行脚印,成冰垛儿钉在地上,扫也扫不动。还惊讶那印子上透着用麻绳子纳的针脚,一针一针竟那么细密。公公用脚在上面,和自己的脚一模一样地大。
他告诉女人他要到外面去拾粪,掮着簸箕子出去转悠,一连几天,公公也不在家吃饭,当女人睡安了才回来。雪化时,儿子回来了。给儿媳带了一个小圆镜。
二屠狗人
有人家屠狗营生,三五年内,家境富裕竟为方圆村十里首户。遂使此人到各村走动捕狗贩狗,那看家的狗儿嗅到气味,不避远近,常常凑到近前与屠狗人厮磨。待与主人讲了价格,开了钱钞,这屠狗人就从腰中甩出尼龙绳索,绳到狗倒。此人捕狗,见狗故作谦和朴实,与狗亲近,套狗近乎,然后抽出绳索,伸腿一扫,狗“扑”地一声斯文扫地,硬脚准确地践踏狗耳,旋即把狗反背上肩回家。于狗嘶叫声中,用铁钩悬起在庭中苦楝树上,从腿部划开口子,拳头伸进,在皮肉间嘭嘭捶打,一张皮子就十分完整。
待到晴天,用竹钉把皮钉在土墙上,晾。
几年来,数十里村庄夜间常不闻狗叫犬吠,而鸡驴都照常不误地嘶囔。
平原的人性嗜狗肉,溯源似可追到汉初将军樊哙,遂就有了后人狗肉上席桌桌必不可少,否则酒不多饮,茶不多啜,口不多谈,谈多必嘴吐秽言,拳棒交加,宁可无酒,不可无狗,蔚然一方空气。
没有了狗,屠夫骤地感到空落。他常常在家坐喝闷酒,倏然听见一声狗叫,捉腿奔出去,鸡叫猫咬,鼠蹬墙头,远近却不见了狗迹。这种现象折磨得屠狗人白日不能安然吃酒,夜里也似睡非睡,欲睡还醒,于是就无聊得紧。
一日,懒懒地在河边走,蓦地抬头见前边苇丛中有狗作人寐态,看他即遁逃,屠人立即扑去,狗的逃路断了,就后腿拱地,前爪跃起双爪抚脸,如一洗濯的清洁童子。屠人一步步向狗逼近,以三指频频翻作花样,狗莫解其意连叫数声,吼得河边的芦缨子尽坠肩上,屠人将肩上的芦花拂去,吹吹手,一绳套去,腿疾人到,狗即仆伏在地,屠人哈哈大笑,便挽手将狗掮在肩头,用铁钩倒吊在庭中树下。
腿部划开口子,拳头伸进,再于皮肉间嘭嘭捶打,眼看皮到得铜铸的脑门之上,连饱三次老拳,竟然无动于衷。屠人发狠,双手扯起皮子,回身一挫,皮没挫下,铁钩“当”地一声坠在沙土里。
屠人回望,惊而发呆,见那狗,腿上拉着半截铁钩,头悬一张皮子,浑身血淋淋,一闪一闪,一股脑地惶惶而逃。
“哎、哎、哎——”屠人见此狗皮毛黑染,肉头丰满,忽忆前年时曾养一狗,与它仿佛,屠人想出这定是那狗的儿子或孙子,自己轻声一唤,果然听得出主人的声音,竟回转头而来,前爪耸起,欲想和屠人厮热。
屠人泪就下来了,于是手痒着就又把它缚好再悬于苦楝树上,眼闭着把皮撕下,用竹钉钉在墙上。
过了多日,屠人忽觉手奇痒,搔搔不已,竟至搔出血来,于是血痕处又肿又胖,历三日,屠人便反锁自己于屋中,在墙角掏出一瓦罐的钞票,一边数着一边模拟狗叫,再把钞票从窗棂处撒出。
夜间,数十里村庄上又有犬吠声不绝于僻地陋巷……
三馍坊
平原西侧有一姓周人家,租赁了一爿牛屋开了馍店,开张的那夜,村长的媳妇,不声不息地将颈子套上了绳圈里,脚放在矮凳上,舌头尚未得出来,凳子即已踢翻了,那时,人们见有个轮子模样的东西,从村长女人的身壳子里滚出,径直进了牛屋。过后的很长时间里,在树林里,在村口上轮子就很响地出现。
一有轮子的钝响,周氏就怕,当村长女人咽气的时候,第一锅子馒头刚刚从锅子里拾出,光滑白亮,像坨坨的佛头,挨着盛在柳编簸箕里,眼见得馒头又青又小,周氏恍恍地啐唾沫,馍头停止了活动。夜半了,月亮升出,七八个粗壮的男人将村长媳妇埋在地下,返到馍坊里,一人吃下三个馒头,吃着吃着,就有人说脚丫子味。
后来轮子不响了,人们逐渐忘却了旧事,但周氏却肯定轮子还隐在某个地方,她常常在梦里听到轮子响,这一切也还罢了,奇怪的是,每至傍晚,家里的狗就远远地从树林里叼一只破破烂烂的鞋回来,放在自家的一堆柴禾旁。那堆柴火用的,浑浑圆圆,若健壮女人们开怀***,柴火今天烧了一爿,明天烧了一爿,一月二十的过去了,柴火总不见少。先是村里的人逐家户来买馒头,接着四村乡里的人也心照不宣地来了。
村长女人死去的第二天,周氏本是携着一篮馍到村里的小学校门口叫卖的,考试前半个钟点的时间,三个吃了他的馒头的学生,一场下来,都是一百分。过后班主任就悄悄地让周氏把第一锅子馒头,盖上白布送到办公室里,然后按高矮低个头把馒头分给学生,以后学校有了在乡镇城区县市竞赛获奖的消息。那班主任自然成了校长。
大家争相着去馍店吃馒头,一顿吃下一个或半个,也不再显示往日那种饥荒。周氏家人围在馍坊里,烧火、挑水、劈柴、送馒头,整日整日沉浸在兴奋里。到得后来,周氏厌了,倦了,累年累日再没有一顿喝酒的功夫。
一日午夜,狗在门外被谁用耗子药毒死了,当时人正熟睡。女人憋不住了,早早到门外的阴沟里小解。见狗仆在地上,也没在意,跨过去,蹲在那沙土上就尿,倏乎间,尿水冲开了一个小坑,里面放着个轮子,女人回去给周氏说过,再来查看,却不见轮子。
翌日清明,村长带儿子往树林里给媳妇上坟。发现坟子开了一个洞,像是尿冲的,又腥又臊。
从此,周氏再无心在馍坊做馒头。
四大旋
那是从前了。
婆婆的脸昏昏茫茫,望见了那一片红麻杆地。
她说,直到现在晚上,起了旋风,大人都披着衣服出去闩严大门,大概是三更了吧,屋前屋后却木然死静了。就从这木然中突然响起一声两声麻雀的哀叫,坡地里的红麻杆叶子接着就停止了啦啦地转动。
那个时候,木镇的人穷,愚讷,村巷里只耸有一间小瓦屋,是土地的庙,尚旧,将就着可以为木偶遮遮雨蔽蔽风。有一个人于是在庙里过日子,三十岁的人了,还没有哪个女人愿来作他的媳妇。
他就一个人过日子。
农忙的时候,他穿着裤衩,替人牵牲口,打场,挽犁耕田,闲的时候,就混进发丧人家的酒饭席上,混餐饭吃。
后来,就到了那场旋风,木镇上有一棵很老很老的杨树刮倒了,土地的木偶也断了一截,檐上摔碎了瓦片。第二天风息后,早早地他就到红麻杆地里解溲,一触到麻杆,他的脚就迈不动,看着那,心惊得差点要呕吐出来:一个唱戏的女人死了,留下一个水葱模样的姑娘,揣着一根胡琴。
那个女孩就跪下,“大哥,你早娶了俺吧!”
隔了一天,他就娶了。
娶亲的鞭炮,炸得飞翻了檐上的瓦。
三年五年的光景就这样过去了。
木镇上就有个妇人,人家唤她大旋,有个孩子盼盼喊大旋“妈妈”,胡子是孩子的爸。
那根胡琴呢,在个月亮的地里,胡子钻进密密麻麻的一片红麻杆,咚咚丢坠在坡地里的井栏里了。那天半夜,大旋醒来,不见了墙上的胡琴,她就哭着晕过去了。
有一天晚上,镇长操持,人们出钱请两个瞎子说了一夜书。磨台上,院墙上,草团上坐的全是人,听得入神,有根胡琴,拉得艾艾怨怨,如泣如诉,月亮湿着爬进红麻杆地里,大旋坐在阴处,听着听着,就小声跟着唱。
第二天,说书的瞎子走了,大旋也跟着走了。
胡子在屋后,河里河上,喊了一整夜。
那女人还是给找回了,她扶着门框的那一声哭,把胡子的心就软颤了,大旋的哭声像绺线,拴着个肉肉的东西,又情又急。
后来胡子说,他对不住大旋,并且跪倒,央着把肚里的孩子留下,他在心中就记女人一辈子,即便来世换作牲口也不悔了。
第二年,红麻杆叶子长出了月份,妇女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叫盼盼,盼盼刚刚开始“呀呀”地叫人的时候,邻坊都听见她喊“胡琴、胡琴”呢。
胡子就这样望着盼盼的眼仁,望着望着真的在盼盼眼瞳里竖着胡琴了。又是一些日子,红麻杆砍了又长出了,有个妇人就开始和孩子在那里逮蛤蟆。
等到红麻杆丛里黑暗了,天色黑暗了,她们才开始坐在胡子的茅屋里了。
胡子找了一天,找到了便想打她,因为大旋看上去什么事都没有,脸上木木然的静了。
明天,明天的明天,大旋又跑了,胡子找了找,一天两天在找寻的日子中度过了,而傍晚当他蹙到茅屋子里,大旋和盼盼已在炕上迷迷搭搭睡得很熟了。月亮温温地从屋缝里折进来,恰恰照着盼盼的眉睫,大旋就开始拉了拉被子,这时就开始说梦话:
“他的胡琴拉呀拉呀,拉了八天零八夜,我把门上了闩,闩上用绳子系了疙瘩。但他那只胡琴轻轻一拉,门闩就拉开了,他的瞳仁好亮好亮,人的脚踩进去就不会走出了……”
胡子知道,大旋的心中记得说书的瞎子,到死也不会忘记了。
胡子舍不得打。她们睡得多好看,明天可就不出去了。
——可是明天呢?
明天的大旋拴在坡地拴在树上拴在河边了,她带着孩子跳到河里摸泥鳅,末了烧熟泥鳅就挖泥巴。堆成两个泥人,大旋说:
“这个小的是盼盼!”
“这个大的是妈妈!”
于是大旋,孩子与泥人四个躺下望天上的云,河风一片一片地吹来了,河的那岸,胡子找寻得疲乏了,也躺下在树下歇憩着呼噜开了。
终于有一天。
胡子扛着蓑衣回来看见茅屋烧成一堆火了,木镇上的男人、女人围着茅屋愤怒了。
“胡子,去打她!”
“把她扯了吧,她让你没了家!”
胡子望见火,魂魄都吓丢了,双手捶打着头坐在捶布石上像是睡去了。茅屋的顶上起了烟雾,大旋抽了孩子一根头发,盼盼扯了妇女一根头发,两个人比着竟突然悟出妇女的短了,孩子的长了!
那是从前了。
从前的事,跟今天没什么关系了。
婆婆的眼昏昏茫茫,望见那一大片红麻杆地。
她说几多年几多年过去,再也不见那样刮的旋风了,后来胡子就死了,死的那天,大旋还在红麻杆地里剥麻,她看见胡子的最后一个魂魄飞着,慢吞吞委屈着走了。
那一年,大旋和孩子都痛了。
那一年的冬天,没有下雪,他们用红麻杆苫了间小瓦屋,屋当头画了像,胡子就没黑没白地蹲在黑画框里,皱皱巴巴看着木镇的一片世界了。
(木镇上是否有过土地庙呢,年纪老了头脑就昏,记不清了,婆婆说,老奶奶整日整日没事干,总是爱缠瞎话了,她絮囔着,缠瞎话也很有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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