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志航回头看时，见身着中式马褂、头戴礼帽的许争站在客厅门口，正瞅着他笑吟吟地说道。高志航光着脚跑过去，当胸给了许争一拳，惊喜地叫道：“是你小子！”两人嘻嘻哈哈地来客厅坐下。高志航端详着许争问道：“怎么这身打扮？”

“我这次来，是以天津贸易商行许老板的身份，必须换身行头。”

“你鬼鬼祟祟的，现在到底在干什么？”

许争神秘地一笑，将证件掏给高志航说：“当然是干武行，我的公开身份是韩复榘麾下的空军上校大队长兼航空主任。至于其他，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高志航看了看证件，用嘲讽的口吻说：“混得不错呗，一副春风得意的劲头。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敢大模大样地回奉天？”

许争把右腿跷起来，搭在左腿上，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说：“实不相瞒，今天秦大队长在福满楼公开宴请我，作陪的都是东北军有头有脸的人，不信是吧？你回去可以问航空处刘副官。”高志航因震惊而无语，他呆呆地瞅着许争。过了一会儿，他略显担忧地说：“这事让副总司令知道了，会让宪兵队把你们几个统统抓起来。”许争哈哈大笑起来，说：“那我再告诉你，这事儿事先密报了少帅，他就说了一句，此一时彼一时，不要怠慢了人家。”高志航越发震惊，他讷讷地说：“这我就不明白了。”

“我出面做皮条商，给飞鹰队买了20架德国容克战机，是最新产品，绝对是世界顶级战机。其他武器就不用说了。货刚运到奉天，还没启封。就凭这个，你们的副总司令要感谢我。”

“也是你的副总司令。”高志航更正着许争的话。

“这看怎么说了，我连老蒋都不认，别说他副总司令。对我来说，他们俩都是我的大主顾。”

葛莉儿从卧室出来，问许争要不要喝点什么，许争看着高志航说：“你还不如葛莉儿，我大老远来的，你就用嘴招待我？”高志航赶紧叫葛莉儿把酒拿来，再弄点下酒菜。葛莉儿显得有点难为情地说：“对不起，我没准备，橱柜里只有几根香肠、一根黄瓜。要不，我给你们煮点咖啡吧。”

“不喝那东西，我们俩见面，就是喝酒。没关系，咸菜、臭豆腐，有什么往上端什么。我不给他下耗子药就不错了。”高志航跑向厨房，亲自去拿。

在路过卧室门口时，李春英从门缝里偷偷朝高志航招手。高志航进了母亲的房间，问母亲：“有事吗？”

“你可不能慢待了人家，这个姓许的进家门就给我五十大洋，还给孩子带了礼物。说是见面礼，这可是大礼啊！我活这么大，没见过这么送礼的。”李春英嘱咐儿子。

“你收了？”

“人家说你们俩是哥们，就当替你孝敬妈了。你看人家这话说的，我想不收都不行。”

高志航没再说什么，退出房间，见葛莉儿把厨房里能吃的东西都拾掇到桌上来了，他告诉妻子说：“你也睡去吧。”

三杯酒下肚，高志航问许争：“别跟我绕了，你找我准定是有事，说吧。”许争把那根黄瓜一分为二，递给高志航一半说：“这叫有福同享，我还是想拉你去山东。”高志航站起来，踮脚走了几步，说：“看见了吧？”许争抬一下头，只看了一眼，说：“不就右腿比左腿短那么08公分吗？”高志航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葛莉儿告诉你的？”许争摇摇头说：“不是，她什么都没说，航空处有你的医疗档案。”

“飞鹰队拿我当废物，你要我干什么？”高志航突然问。

“飞鹰队眼瞎，我不瞎。单就飞行来说，中国能玩过你的不多。我把大队长让给你。咱俩要是绑在一起，你在天上玩，我在地上玩，那个名堂可就大了。”

“用我爹的话讲，我从17岁就端老张家饭碗，现在翅膀硬实了，就一脚踹了人家，好吗？”

“你啊子恒，你这人有情有义，我看好的就是这个，我讨厌你的，也是这个。当兵可是玩命的，你懂不懂？张小六子是你爹吗？”

“就因为是玩命，我必须找个明主。”高志航有些激动，把那半截黄瓜扔到桌子上。

“哈哈，明主……倒也是，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君而侍。不过你告诉我，从民国到现在，中国内战打了一二十年，你能看出谁是明主？”许争把自己的黄瓜早就吃光了，又把高志航扔的那半截捡起来咬了一口。

“不管怎么说，东北是我家，在这儿，我是护境安民，去了山东怎么算？”高志航说着，自己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酒。

“那我问你，东北二十几万大军开进了华北，是护境安民吗？”

许争的这句话把高志航问住了。他端着酒杯，来回地晃动着。酒在杯里越转越快，竟然从杯口溢出来，滴在桌子上。

“那是在抢地盘！老蒋、李宗仁、阎锡山、冯玉祥，现在还要加上张小六子，大家都在抢地盘，抢了地盘就能当皇上。什么主义啊国家啊，还有你那个航空救国啊，都是糊弄当兵的，背后都是交易，都是银子，钱是唯一的硬通货。打仗打的是什么？钱！老蒋要不是大把撒钱，张小六子能跟他绑在一块吗？”许争说得有些情绪激动。

“不管怎么说，张小六子……”高志航轻轻给了自己一个嘴巴说，“我怎么也乱叫了！这么说吧，副总司令在我眼里，还算是明主，怎么也比你那个韩复榘强吧？！”

“你要搞明白，我不是给韩复榘干，是给我自己干。”许争强调着。

“那你连韩复榘都对不起。”高志航也强调着。

“你是不可救药了，我为什么要对得起他们？他们对得起过我们吗？我倒想看看，你到底能干出什么名堂来。”

高志航沉默了一会儿，端起杯来，向许争晃了晃，许争也端起杯来，两个人碰了一下，高志航说：“许兄，咱们朋友一场，不管怎么说，我要谢谢你。有一天我想明白了，我会主动上门找你，好吗？”

两个人干杯，许争起身告辞。高志航拦住了许争，来到母亲的卧室，取出一个红绸袋子，递给许争说：“你心意我领了，这五十块大洋你拿走。”许争的脸色立即变得不高兴了，说：“怎么，怕沾腥啊？你不是打我脸吗！”高志航将钱袋硬塞到许争上衣的口袋里，说：“我妈是乡下人，没见过钱，你把她吓着了。”许争将钱袋掏出来，扔到茶几上说：“你也吓着了吧？跟你说，这是小钱，远的不说，我奉天这单生意，就足够你五年的军饷。”

出了门口，高志航目送许争远去，他没急于回屋，就那么站着，若有所思。

与高志航分手后，大老刘回到家里，热了口剩饭，吃完后，就脱光了膀子，膝盖上铺了块油布，在油灯下做皮鞋。

范小惠推门进来了，她看着大老刘，带着责备的口气说：“饭都给你热着呢，怎么没过去？”大老刘抬起头，带着歉意说：“有点活儿，今天不过去了。”范小惠走进屋，蹲到大老刘跟前，看了一眼，叫道：“妈呀，你还会做皮鞋？手真巧。”大老刘听到范小惠的夸奖，干得更来劲了，说：“鞋匠分几等，一等鞋匠什么鞋都能做，没这两下子，我敢上奉天摆摊吗？你看这针脚，这刀碴……”说着，又拿起一瓶胶水来，指给范小惠说：“我这个是万能胶，日本货，皮掌粘上去，炮弹都轰不开。”

范小惠朝大老刘飞个媚眼，嗔怪道：“你有这手艺，咋不说给我做一双？”

“我这是看家手艺，轻易不露的，再说咱俩不是刚有事嘛，我还没倒开空嘛。”

“这双鞋是给谁的？”范小惠从身后拉过一个马扎，坐在大老刘的身边。

“你见过，我那个哥们，空军教头。”

范小惠拿过刚裁好的鞋帮，看了看说：“我猜你就是给他做的，用这么好的皮子，这双鞋你收了人家多少钱？”大老刘听后把手里的刀子嘭地一下扔到地上，沉着脸说：“收钱还叫哥们吗？”范小惠吓了一跳，赶忙把刀子捡起来，赔着笑脸递过去，说：“看不出来，你还挺会巴结人的。”大老刘虽然接过刀子，脸上却还是一副不高兴的神情，说：“这可不是巴结，他腿上有点伤，右腿比左腿矮那么一轱辘儿，我这双鞋能给他找齐。这么说吧，别看他走道啪啪的，今后离了我还真不行。”

范小惠向大老刘投了一个敬佩的眼神，又低下了头，好一会儿她才说：“今天我那个小叔子又来了。”大老刘听后，立即变得紧张起来，他拿刀子的手在微微颤动着，问道：“找你啥事？”

“还能啥事，又提戏园子那个小老头。说北市场有他一栋小楼，我要跟了他，吃香喝辣不说，还能天天看戏。”范小惠低着头，摆弄着手中的一块皮子。

“你可想好了，到了人家，你就是小老婆，侍候他不算，大老婆的尿罐子都要你去倒。”

“我倒是想嫁你，你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拿啥娶我？”

“你等我个一两年，我攒点钱。”

范小惠把脸扭过去，说：“等不了了，我那个小叔子说要把你掀出去呢。”大老刘啊了一声，手被针扎出了血。范小惠忙回屋取了紫药水，一边给大老刘上药一边骂：“你说你图个啥？大半夜的，一分钱不赚，他一个开飞机的，你能指望他啥？还能拉你上天跑一圈吗？你净整这些没用的东西。”范小惠说着一把撕下墙上的电影海报，大老刘哎呀一声想要阻拦，已经晚了。范小惠回过头来，瞪起眼睛说：“哎呀什么，她能给你做饭还是能陪你睡觉？你心里有我，就不能有别人。”范小惠说罢用臂弯缠住大老刘的脖子，大老刘没站稳，扑通一下倒在地上，顺势把身边的油灯吹灭了。

窗外，幽幽的月光照射进来。大老刘把范小惠抱起来，平放到床上。

第二天早上，大老刘拎着一双做好的皮靴，早早地等在高志航家的楼下。见到高志航开门，他便跑过去，把皮靴递上，说：“你试试这个，是为你特意做的。”高志航接过来，先看左脚，见鞋的里边加了厚厚的几层皮子，从外观上看却跟右脚的一模一样。他又抬眼看大老刘一眼，见他的脸上灰呛呛的，眼皮也像戴了个黑框的眼镜似的，他猜得出来，这小子是一宿没睡觉啊！

高志航激动地照着大老刘的肩膀打了一拳，说：“真有你的，正好今天去见少帅，有了这双鞋，什么都成了。”说完竟然扔下大老刘，自己跑回屋里去了。等他换好鞋，再跑出来找大老刘时，早就没了人影。高志航往街角望了一眼，见大老刘今天没出摊，他想这一定是回去睡觉了，便骂道：“这个老鳖犊子，跑得比兔子还快，也不看看你的杰作。”

高志航没顾得上再回屋，便开车去了边防司令长官公署。他昨天就打听好了，今天张学良要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