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争等了一天，还是不见高志航的动静，到了傍晚，他约高志航去了酒吧。两个人一顿豪饮之后，许争不喝了，他端着酒杯，目光很急切地盯着高志航说：“能不能爽快一点？你都快把我憋疯了，家里急着听信呢。”

高志航慢条斯理地把酒杯放下，他把随身带的一个公文包拿过来。许争有些激动，他以为高志航在找购买合同呢，目不转睛地看着。高志航将一张机票扯出来，淡淡地说：“我决定了，放弃罗马。这是你的返程机票，你明天飞回去吧。”

许争没接，吃惊地问：“就我一个人回去？我没听错吧？”

高志航微笑着点头。许争立即站起来，指着高志航问：“你们去哪儿？”

“美国。不瞒你说，我对美国的霍克3一直情有独钟,我那个贴地倒飞，就是用的霍克3。这次罗马之行，更让我下定决心。”高志航手里摆弄着一支叉子，仿佛那就是一架霍克3战斗机。他目光集中在叉子上，激动地说：“我得到的最新消息是，经过改进的霍克3，变成了悬臂式下单翼了。”

许争还不死心，他也盯着那个叉子说：“你说过，单翼机的技术还不成熟。”高志航则抬起手来，拿着叉子在桌子上飞行了一圈说：“那是在意大利。美国的这款战机，连吹毛求疵的法国人都买账。”许争的眼睛也跟着高志航的手飞行了一圈，他的目光最后还停在那个叉子上，问：“谁告诉你的？”

“我给法国航校打去了电话。知道发动机功率是多少吗？1050马力。这个还在其次，重要的是一炮四枪，全部在机头上。必要时，还可以当轰炸机使用。”

许争不错眼珠地看着高志航，他的表情告诉高志航，他对这些毫无兴趣，他用强硬的口气问道：“告诉我，这是南京的最后决定吗？”高志航点了点头说：“也可以这样认为。虽然是我的决定，但南京并不反对。”

许争坐在那里呆愣了半天，喃喃地说：“为什么非要把我踢出去？从前都是我带你玩，现在你居然不带我玩了。”高志航也显得很无奈地说：“看怎么玩了，我担心去了美国，你还会扯犊子。”许争倒上酒，自饮了一杯，有些激动地说：“你不就是个领队吗？我扯不扯犊子，跟你有屁关系？是掏你的钱买吗？”高志航连连摆手说：“我不想解释，我一说又是国家，连我自己都烦得慌。”许争再次站起来，不耐烦地说：“我的小队长，国家是虚幻的。国家即朕，朕即国家。你连这个都没想明白吗？连毛邦初对老蒋都不是死忠，你这不是犯傻吗？”

“我别的不明白，就知道我爷，我的祖宗，祖宗的祖宗，都埋在那块土地上。将来有一天，我老爹、老妈，还有我，都要埋在那儿。我这么说，你是不是也觉得犯傻？”

许争沉默了一会儿，真诚而无奈地说：“不说这个了。你替我想过吗，我回南京怎么交代？”

“我在给南京的电话里什么都没说，至于你怎么交代，那是你的事了。”高志航也很真诚地说。

许争略带威胁地看着高志航说：“看在多年朋友的份儿上，我劝你收回这个决定，现在还来得及。等我上了飞机，你就是后悔都晚了。”

高志航也沉默起来，他把手里的高脚杯捏来捏去，像是在握着一颗炸弹。

“咱俩多年交往，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吗？”许争扬起脸，动情地问。

“没有，半点都没有。平心而论，我还欠着你的情。昨天晚上我睡不着，一件事一件事回想，这么多年，你许争对我很够交情。远的不说了，从我来南京，你没少跟毛邦初说我的好话，否则的话，我早被人家踢出去了。你的这些好处，我都记在心上，不过哥们就是哥们，我想拿出来单论。我会用我的方式报答你。”

许争又问道：“除了眼下这件事，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事会求你高志航。这么多年，我求过你吗？”

“你的意思，非让我签下mm218的合同？”

许争从椅子前边绕出来，走到高志航跟前，弯腰鞠躬说：“子恒在上，许争我恳请了。你要是觉得价码不够，可以狮子大开口。”说完后，他看到高志航在笑，便接着说：“你别笑，真的。只要你不超过我的上限，我都可以答应你。好吧，我现在就把底牌交给你，你最多可以拿到三十万美金。这样的话，等于把我的那一份也给你了。”

高志航微笑着看着许争，他摇着头说：“这不大可信，你图的什么？”许争端起酒杯来，冲着高志航晃了一下说：“先喝了这杯酒。”两个人又豪饮了一杯后，许争把杯子蹾在桌子上说：“毛邦初是我最大的主顾，我们做拉手生意。我不能丢了他，更不能得罪他。这么说，你觉得可信吗？”高志航哦了一声说：“可你知道，我对钱不那么感兴趣。我每月的饷钱，养活家小足够了，哪怕再娶个老婆。”

“那你知不知道毛邦初对你有多么重要？”许争抬手指着高志航的脑门问道。

高志航也把酒杯蹾在桌子上说：“当然知道，我没笨到那个份儿上。”

“钱且不论，这事要是成了，你和毛邦初的关系比我还要进一步。有毛邦初罩着，你在军界的仕途会一路看好。顺带说一句，毛邦初是小人，小人是不能得罪的。”

高志航点过头后，又摇了摇头说：“小人也不能走得太近，知道他太多，他没准会干掉我。”许争愣了一下，“你是告诫我吗？”高志航说：“我这也是告诫我自己。出来混，谁都不容易，你别为难我了，我这人其实胆儿很小，军购这事又太大了，知道那些钱哪儿来的吗？全国一县一机，是老百姓勒肚子捐出的血汗钱。我装自己兜里，怕不得好死。”

许争淡然一笑，“你把国家、老百姓都背在自己身上，不累吗？你爱国家，国家爱你吗？东北那么大的一片园子，小鬼子说占就占了，南京那帮人不是照吃照喝照嫖吗？你呀你呀，通化人杰地灵，怎么出了你这么个玩意？”说着，他把机票递给高志航，用商量的口气说：“把机票退了，我和你们去美国。”高志航迟疑了差不多五分钟，还是坚决地说：“不，你还是飞回国内吧。”

许争抬着的手慢慢放下来，沮丧地说：“你这样会把我害了。”高志航的神情也变得沮丧起来，“这不怪我，我来时提醒过你，不要跟我扯犊子。但现在，作为朋友，我最大的可能是闭嘴，装哑巴！什么都不说，这行吧？至于你自己屁股上的屎，还是你自己揩吧。来，今天我做东，就算为你饯行了。”

高志航说着替许争斟满酒，并首先举杯。许争没有响应，他怒视着高志航说：“我可是把丑话说前面，你把我踢出考察团，就等于得罪了毛邦初，日后他跟你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你可不能怪我。”

“我认了还不行吗？”

“我回去的事，毛邦初知道吗？”许争问。

“不知道，我劝你走前也不要给他打电话。”

“这不可能。最好是约个时间，我让他把电话打到你房间，然后你再决定也不迟。”许争站起来要走，那架势，好像现在就要去打电话似的。

“那样会把我激火的，我火了会是什么样，你应该知道。”

许争站住了，他沉默许久，举起酒杯，与高志航碰了一下说：“这很可能是咱哥俩最后一次喝酒了，一醉方休吧！”

两人频频豪饮，直到夜半时分，他们才离开酒吧。两个人相互搀扶着，摇摇晃晃地走在罗马的市街上。许争早已口齿不清了，但他还在说着：“还记得咱们去瑷珲吗？你拿我过官瘾，动不动就说这是命令！狗屁吧你。”高志航拍着许争的肩膀说：“我明白，你嘴上服，心里并不服。”

“当然不服，现在也不服。还是那句话，在天上，我玩不过你……”

“在地上，我玩不过你，是吗？可现在，我俩就在地上，我让你飞国内，你拿我没办法……哎嘿，没办法！”高志航接过话茬说。

“过几天，你也要飞回去，等你回国就知道了，天上是玩不出名堂的，名堂都在地上。别看你是大队长，哪天我一高兴，买个将军给你看看。信不信？信不信吧？”

高志航的腿绊在许争的腿上，差点摔个跟头，他情绪低落地说：“我信。我信还不行吗？”许争又得意地笑起来，他的声音很放肆，几乎是对着天空在喊叫：“信就好，我就怕你不信。这个世界，不是主义说了算，说到底，是钱！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那个那个……我妈让我摔倒了，不要马上爬起来，要先看地上有没有钱，哈哈，我六岁就得到了真传。”

一辆车飞驰而过，高志航把许争扯到路边，说：“好，许争，我倒想看看，我俩玩到最后是个什么样子。”许争激动地用手指着高志航说：“哎呀，你这句话，说到我心里了，当初去瑷珲，我就是这么想的。人生是个局，咱俩都坐到局上了，不过是两个玩法。到今天，你赢了，但我也没输，我想赌到最后，收子的时候再看结果。”

“不用赌到最后，我可以提前告诉你，和我比，你肯定是赢家。”高志航悻悻地说。

许争再次兴奋起来：“你真是这么想的？”高志航点头说：“我真是这么想的。”许争一把扯过高志航说：“那你就痛快地让我去美国。”高志航把许争的手推开，厉声问：“还想扯犊子？”许争又狂笑一通，激动地说：“，人活着，就是扯犊子！哪个不扯犊子？咱们从秦始皇往下数，一直数到老蒋……”

“没工夫和你数，你啥也别想，明天飞国内。”高志航再次拒绝了许争的要求。

许争倚靠在路边的一棵梧桐树上，不解地问：“那我就不明白了，你明知赢家是我，怎么还这么不开窍？”高志航站到他面前，郑重地说：“这叫夜想千条路，早晨还得卖豆腐。你是你，我是我，我学不了你，这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