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志航回过头来，问葛莉儿：“怎么撕了？”葛莉儿跑过来，抱住丈夫的后腰，真诚地说：“我想好了，还是我和女儿搬出去吧。”高志航转过身来，腾出右手，揽住葛莉儿的肩膀，一家三口拥抱在一起。高友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看到母亲和父亲都在哭，也大哭起来。

葛莉儿哭了一会儿，从丈夫怀里接过孩子，毅然往外走去。高志航拎着刚才葛莉儿收拾好的提包，跟在后边。他们刚走到门口，李耳便迎了过来，高志航让他去截一辆车来，他站在那儿，看着葛莉儿母女，并没有行动。高志航只好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去找车吧，一切都是暂时的。”李耳听后才嘿嘿地笑着跑了出去。他截了一辆黄包车，又跑回到屋里，过来帮着葛莉儿抱着高友良，说：“外边下雨了。”

三个人来到外边，高志航问李耳：“以后谁要问你嫂子去哪儿了，你怎么回答？”李耳嬉笑着回答道：“我就说走了，去哪儿了不知道。”高志航又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你还真不傻。睡觉吧，别等我了。”

街上下着淅沥的小雨，行人很少。昏黄的路灯下，一个报童在风雨中高声叫卖着：“最新消息，中日签订《何梅协定》，热河、察哈尔划给小日本了。”

“停车！”高志航对车夫喊道。

车停下后，高志航跳下车，买了一张报纸，在路灯下看了几眼，而后把报纸摔在地上，又在上边狠狠踩了两脚。他气愤地回到车上，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葛莉儿看到丈夫的脸色骤变，小心地问：“什么是《何梅协定》？”

高志航斜了妻子一眼，叹着气说：“何是何应钦，梅是梅津美治郎，南京和日本人谈成了一笔买卖。政府把河北、平津的国民党部全部取消，东北军、中央军，还有宪兵第三团，全部撤出河北，还有更气人的是，何应钦居然同意取缔所有反日活动，混蛋！”

“你又骂人了。”葛莉儿捅了捅高志航。

“我都想操他姥姥！”高志航又骂了一句。

车夫听后，回过头来插话说：“骂得好，国民党是败家子！”

葛莉儿往丈夫跟前靠了靠，抱起丈夫的胳膊，小声问：“日本人还能过黄河吗？”

高志航还沉浸在激愤的情绪中，愤怒地说：“最好是过黄河、过长江、打进南京来。”

车夫听完高志航的话，猛地收了脚步，车子剧烈晃动一下，高丽良的头撞到栏杆上，哇哇大哭起来。高志航冲着车夫大吼道：“怎么拉的车？”

车夫也不甘示弱，他把车把手放到地上，冲着高志航怒吼道：“下来！我不拉你了！宁可不赚你的钱。你他妈是汉奸，败家子！给我滚下来！”

高志航跳下车，突然拔出手枪，对准车夫的脑壳说：“老子今天气不顺，别惹我不高兴，小心你的脑袋。”车夫被高志航的举动震住了，他拾起车把手，又快速跑起来，连跑边不时地向后边看一眼，流露着惊恐的样子。

葛莉儿也被丈夫的举动惊呆了，车都走出挺远了，她才缓过神来，不解地看着丈夫说：“你才真是个败家子。日本人打进南京，中国就完犊子了。”

“没错。完犊子才好呢。我妈说了，有一种女人，非要等孩子死了才来奶。”

“你是说你们的委员长吗？”

高志航点点头，他沉默半晌才说：“原来全国人都骂他卖国，我不信，我听他训过话，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大骂日本人，说日本人是杂种、倭寇，欺人太甚，可事实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他太让我们失望了，或者说跟着他干，看不到希望。”

黄包车在郊外一个小院门前停下来，葛莉儿抱孩子下车后，高志航将一张票子递给了车夫，也跟着进了院。车夫在后边喊：“等等，老总，我给你找钱。”高志航回头说：“不用找了。”说完赶紧关好大门，在打开屋门时，高志航嘱咐葛莉儿：“记着，不要给我打电话，跟生人不要提起我。你这张脸太惹眼了，没事最好不要上街，缺什么东西，我会让勤务兵给你送来。”

一家人进到屋内，高志航打开灯。葛莉儿才看清楚，这是两间简陋的民房，到处都是灰尘，屋内的一切陈设都是破旧的。她有些不高兴地嘟囔着：“子恒，我从未住过这样的破房子。”高志航略带歉意地说：“非常时期，房子不好找，暂时凑合一下吧。”葛莉儿点头表示接受，小声问：“我们不会永久分开吧？”高志航扶着妻子的肩膀说：“怎么会呢，给我点时间，我会想出办法。”高志航安顿好葛莉儿母女后，在临行前，他亲吻了葛莉儿和女儿。他不敢在这个小屋里久留，他害怕自己的眼泪会掉下来。

回到家里，高志航直接进了卧室，他感觉自己太疲劳了，像虚脱似的，他想好好地睡一觉。他刚把脱下来的皮靴扔到地上，勤务兵李耳揉着倦眼跑进来，见他一个人在屋里，便愣住了，问嫂子和孩子呢，高志航没应声，他写了个纸条递给李耳，说：“你嫂子在这，记住了吗？”李耳低头看了一眼，上边写着杏林街17号，他点头说记住了。高志航拿出一叠钱递给李耳说：“明天你买些米面油，送到这个地方。这个地址不要说出去，千万！要是有谁问起来……”李耳抢答道：“我就说不知道。”高志航微笑了一下，摇摇头说：“不，你就说我和她离婚了。”

李耳听后竟然笑起来，他边笑边说：“长官，你不是开玩笑吧？”高志航一本正经地说：“不是开玩笑，给我复述一遍。”李耳立即做了个立正的姿势说：“回禀长官，我和你嫂子离婚了。”高志航听后立即大吼起来：“什么什么？重说一遍！”李耳有些不好意思，他赔着笑脸说：“错了错了，是你嫂子和我离婚了。”高志航被李耳闹得有些哭笑不得，他向外挥了挥手，把李耳赶出去。他感觉自己困得不行了，没顾得上脱衣服，用被子蒙起头来，睡下了。

高志航刚要睡着，李耳轻声敲门。高志航有些不耐烦地冲着门口喊道：“又干什么？有话快说，有屁就放。”李耳站在门口汇报道：“我忘事了，昨天嫂子让我买了一堆东西，说今天是你们俩结婚六周年纪念日，要好好庆贺一下。”高志航沉吟半晌，叹了口气说：“我要睡觉了，你自己庆贺吧。”李耳退出去，轻轻带上门。可没过五分钟，他又来敲门了，高志航大叫起来：“你有完没完？”李耳站在门口，用恳求的语气说：“长官，你还是带着东西去看看嫂子吧，我给你看家。”高志航犹豫着坐起来，李耳以为他要去呢，便过来给他拿鞋，高志航往后一仰，躺下去了，并冲着李耳大吼道：“滚！”

几天之后，一场针对高志航的考核在笕桥航校会议室中进行着。以毛邦初为首的航空总署考官一字排开，正襟危坐，这其中还有藤野轮宽。高志航走进会议室内，他先冲着台上敬军礼，朗声说道：“中校教官高志航接受考核。”毛邦初沉着脸，侧身对主考官说：“把情况给他说说。”主考官也沉着脸，坐在台上，目光掠过高志航的头顶，语气冷冷地说：“这次航演不同于北平。据总署的情报人员说，来参加表演的外国飞行员都是国际知名的，他们至少有十几个高难动作，包括大坡度盘旋、半滚倒转、空中翻跟头、急上升转弯、俯冲、跃升、横滚或连续翻滚等，名堂多了。有一些惊险动作，恐怕我们闻所未闻。来华之前，他们就通过报界放出了狠话，说要让中国空军开开眼。”

主考官介绍情况期间，毛邦初的眼睛一直在打量着高志航，目光中透出一种不太信任甚至鄙夷的神情来，主考官的话刚一停下来，毛邦初便说道：“听着高志航，总署乃至国府，没有谁指望你能为中国空军挣面子，但也不想因为你过于难堪。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高志航赶忙立正回答。

“你不明白。表演当天，委员长会到洛阳去避寿，知道为什么吗？他是怕演砸了，把脸丢到地中海、大西洋里去！”毛邦初的话，让室内气氛变得更加严峻。

高志航突然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你可以取消我的表演，现在还来得及。”毛邦初听后显出一副颓丧的样子，说：“晚了，报告已经递上去了，委员长已经签字了。”

毛邦初说着便离开桌子，来回在地上踱着步，在走到高志航跟前时，他忽然现出和蔼的笑容，他问高志航：“今天找你来，就是想让你告诉我们，你都会点什么？”高志航想了想说：“那要看驾驶什么机型。”

“库房里还有一架美国的霍克3，在世界上也是先进的。”毛邦初呵呵地笑着说。

“那我会让外国飞行员记住，中国有个高志航。”高志航轻声回答。

屋里传出一阵嗤笑声，毛邦初也转过身来问：“你说什么？”高志航又重复一遍，笑声便更加放肆起来。考官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屋内静了下来，他有些气愤地说：“中校，你太轻狂了吧，凭什么？人家的飞行时间都达到了3000小时，而你，飞行记录还不到2000小时。”高志航并没有受屋内气氛的影响，他郑重地汇报说：“长官，我的飞行时间不是这么算的，从我去法国学习，改名字那天开始，我几乎每天都在琢磨飞行。有时连大小便的时间也要算上。要是这么算的话，我的飞行时间早就过万了。”

室内又响起哄笑声，藤野轮宽看了主考官一眼，他站起身来，向各位躬身并说道：“我可以肯定，高志航至少不会比外国飞行员逊色。”毛邦初看着藤野，笑着说：“能不比外国飞行员逊色，这就已经是高估了，可他不是这么说的，他说会让外国飞行员记住，中国有个高志航。我想知道你凭什么？”说完，他把不屑的目光投向高志航。

“如果运气好的话，我可以来一个贴地倒飞。”高志航的回答把全场人都说得愣住了。

“倒飞我见过，这个贴地怎么理解？”毛邦初问道。

“在飞行员看来，从50到500公尺都算贴地了。”藤野轮宽以考官的身份解释说。

“500公尺以下，把飞机翻过来不算，还要倒飞，你们相信吗？”毛邦初面带惊诧地询问着，见众人皆无语。他转过头来对着藤野说：“藤野教官，你怎么看？”

“从理论上讲，在这个高度上倒飞，飞机几乎是无法掌控的。这是十分危险的动作。”藤野谨慎地回答着，同时也用怀疑的眼光看着高志航。

高志航往前跨了一步，说：“我承认十分危险，但不是不可掌控。”毛邦初听后立即问道：“你飞过吗？”高志航点点头，毛邦初又问：“什么时候？谁可以见证？”

“我的妻子葛莉儿看见过，那时我们刚结婚，我有意在她面前显摆，结果无意中飞出了这个动作，不过以后就不是了，以后就成了我的绝活。”高志航犹豫了一会儿，小声地回答。

“一个无意中的动作，我怎么能相信呢？”毛邦初高声质问。

“长官有所不知，所谓特技飞行，有一半高难动作都是无意中做出来的，还有一半是在空战中遇到危险，在下意识中做出来的。”

毛邦初用目光征求众考官意见，众考官纷纷摇头，唯独藤野轮宽不动声色。毛邦初的目光扫视一圈后，最后停在藤野身上，他很客气地问：“藤野教官，你是怎么看的？”藤野轮宽用很真挚的口气说：“我希望给他一次机会。”毛邦初听后点点头，又把目光转向高志航说：“你刚才说到运气，可我不相信运气。”

“我可以现在飞给你们看。”高志航往前一步说。

“知道一架飞机多少钱吗？我不想冒这个险。”

“总队长，事关中国空军的荣誉，我请求给我这个机会。”

“你明天递交一份军令状吧。”

“不用明天，现在就可以写。”

毛邦初点了点头，刚要让副官准备纸和笔，这时邻座一位总署官员和毛邦初耳语了几句，毛邦初听后仍然点头说：“我改变主意了，你就是立下军令状，也不准你贴地倒飞。还有……你们都走吧，高志航留下来。”

众考官离席后，会议室只剩下高志航和毛邦初。

“我想知道你妻子现在在哪儿？”毛邦初像审讯似的问道。

“我们已经离婚了，她已经搬出了公寓。”高志航不情愿地回答着。

“离婚会有批复的，我以批复为准。”毛邦初再次紧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