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航空总署后，高志航驾车来到莫愁湖边，停了车，一个人沿小径来到一处墓地前。他找到许争的墓碑，盘腿坐在坟前，点燃了一支烟，放在墓碑上，接着自己又点燃了一支。他又从兜子里掏出一瓶白酒和两个酒杯，先倒满一杯，送到墓碑下，而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他自饮了一杯酒后，对着坟头小声说：“许争，今儿个就咱们俩，唠几句小嗑，谁也别装犊子。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死的？”

高志航用烟头去墓碑上烫了一下许争的名字，又说道：“不说就算了……我想哭几声，可没啥意思。你混到今天这个份儿上，是我没想到的。你说过，在地上，我玩不过你，这个我承认，不过你玩大发了，我还是那句话，军购乃国之大事，我担不起，我胆小，我喘不上来气，我怕半夜鬼敲门，也怕你什么时候犯事，把我卖出去。真到那一天，我高志航，上对不住领袖——这个可说可不说，说了你未必信；下对不住我爹我妈我女儿，现在还要加上叶蓉然——这个你得信。他们都盼我打鬼子，东北话，那才叫有出息。像我现在这样，整天人模狗样的，等于枉穿了这身皮，不要说我妈嫌寒碜，我自己都嫌寒碜……你别用斜眼看我，是的，过几天，我很可能驾机炸延安，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张学良又怎么样？我看共产党打没了，老蒋还怎么办？打日本是天意民意，天意民意不可违。我把话撂这儿，你听信儿……”

高志航起身，从附近拔了一束野花放在墓碑前，又朝墓碑深深鞠了一躬说：“你在地上玩完了，我在天上还没玩儿完，告辞了。”

高志航缓步走下山去，一步三回头。

第二天，在驱逐机第四大队办公室里，高志航一个人呆坐着，他还在为昨天的事闷闷不乐。这时，值日官敲门进来说：“大队长，藤野教官来拜访你。”高志航抬眼看时，藤野已经站在门口处了。高志航站起身说：“您好，藤野教官。我们有段时间没见了。”藤野轮宽也跨入门内说：“几次想拜访您，可是一想到您已经跻身到高级军官的行列，我很怕给您带来不便。”

两个人坐下后，高志航说：“你的情况我多少知道一些。你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讲课了。”藤野轮宽看着高志航，略显无奈地说：“这不是我的原因，每次排到我的课程，经常遇到的学员，仅仅因为我是一名日本教官，我真的很苦恼。”高志航点点头说：“我能理解你，也请你理解中国学员。”

“我的理解可能令你不快。贵国学员的愤怒，当然和满洲的事件有关，不过据我的观察，贵国政府的不抵抗政策，让关东军变得更加傲慢、野蛮甚至嚣张，这反过来又加剧了中国人的愤怒和压抑感。有时候我想，不抵抗是不是蒋先生精心谋划的对日策略……真的，我真的是这么想。”

高志航带着辛酸的神情哈哈大笑起来，随后他收住笑声，忧郁地说：“不抵抗竟然成了策略，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从九一八到现在，已经过去五年了，在我看来，贵国政府在这五年中，只做成了一件事，那就是通过压制抵抗，成功地集聚起愤怒和仇恨，我相信——与其说相信，还不如说担心——我担心有一天，这种愤怒和仇恨，会化解贵国的各种矛盾，最终会以火山爆发的形式表现出来。到那个时候……”

高志航摆了摆手，打断了藤野的话，说：“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个问题，不过我很奇怪，居然你也抨击中国的不抵抗方针，你不觉得这很荒谬吗？”

“我想到了我自己。对中国人，我是无辜的，可我有预感，有一天我奉召回国的时候，很可能会被你们暗杀。”

高志航听到暗杀这两个字，立即想到许争，从昨天起，他无数次想象着许争被杀害时的情景。他沉默了半天才说：“你今天找我就是为这个吗？”

“是的，我希望得到你的帮助。在笕桥，你是我唯一可以相信的人。你听过我的课，我在笕桥是称职的。以你的职业眼光，你不会怀疑这一点。”

高志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为什么？别忘了，我也是中国人，尤其是，我是从东北出来的。你把空战当成了艺术，这点我不怀疑，可空战又不仅仅是艺术。”

“你也别忘了，我还在日军的编制序列里，我的另一个身份是日本王牌飞行员。”藤野轮宽神情也显得很忧郁，淡淡地说。

“你在提醒我，你真有回国那一天，会加入到侵华的行列？”

“惭愧。用中国的话说，这叫各事其主，我几乎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参军的第二天，就向天皇宣誓效忠了，这和好战无关。”

“感谢你的坦率，就算这些日后都会成为事实，那又怎么样？”

“我重复一句，我是日本享有盛名的王牌飞行员，不仅如此，我还熟悉贵国空军的装备、技术和战术水平，包括所有方面的细枝末节。所有这些，对你们都构成了威胁。”

高志航呵呵笑了起来，他看着藤野说：“不客气地说，您对自己的作用高估了。中日真有宣战的那一天，你和我一样，对战局的影响微乎其微，甚至可以忽略不计。就像你我都不能阻止战争一样，你我也同样影响不了战争的结局。顺便告诉你，我听过你所有的课，唯有‘空战的道德’给我留下了很深印象。”

“你这番话，如果能代表空军最高当局就好了。”

高志航看了藤野一眼，见他还是顾虑重重的样子，便爽快地说：“没关系，你走的时候我会送你。”藤野站起身来，正要鞠躬致谢，副官匆匆跑进来说：“大队长，南京紧急召见，您必须马上出发。”高志航站起来，向藤野道别，跟着副官一起走了。

周至柔一个人坐在宽阔的办公室里，虽是冬日，他却满头是汗。他面前摆放的收音机里，正在播发来自西安电台的《告全国同胞书》：“……东北沦亡，时逾五载。国权凌夷，疆土日蹙，淞沪协定，屈辱于前，塘沽何梅协定，继之于后。凡属国人，无不痛心。近来国际形势豹变，相互勾结，以我国家民族为牺牲。绥东战起，群情鼎沸，士气激昂……”

一个副官拿着大氅进来，周至柔立即将收音机音量关闭，冷冷地说：“我不冷。”副官又要倒水，周至柔不耐烦地说：“我不渴。你出去。”副官站在他身后，小声说：“有位客人等着求见您。”周至柔问是什么人，副官说：“是浙江台州的，您家乡的父母官。”周至柔冷冷地说：“告诉他们，我不见。”副官提示他最好找个理由，周至柔怒斥道：“啰唆什么？不要烦我！”

副官应声退出，周至柔拭去额上的汗水，将收音机音量放大。

“……自上海冤狱爆发，世界震惊，举国痛愤，爱国获罪，令人发指。蒋委员长介公受群小包围，自绝民众，误国咎深。学良等涕泣进谏，屡遭重斥。日昨西安学生举行救国运动，竟唆使警察枪杀爱国幼童，稍具人心，孰忍出此！学良等多年袍泽，不忍坐视，因对介公为最后之诤谏，保其安全，促其反省。西北军民一致主张如下：一、改组南京政府，容纳各党各派共同负责救国；二、停止一切内战……”

过了一会儿，副官又轻声叩门而入，还没等他说话，周至柔就暴跳起来：“我说了，谁都不见。”副官进退两难地站在门口，小声说：“是高志航，是您让我约的。”

周至柔听说是高志航，关掉收音机后说：“让他进来。”副官出去后，小声嘱咐高志航说：“小心点儿，他心情不好。”

高志航将帽子夹在臂弯，走进屋里，轻声说：“报告！”周至柔正面对着窗子站着，他没有回身，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今天多少号？”高志航抬手看了一下表上的日历，回答说：“12月12日。”周至柔转身，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喃喃地说：“历史会记下这一天的，民国史上又多了一个大事件，你们那个东北的张大公子……坐吧。”

高志航不敢坐下，他往前走了两步，小声问：“主任，到底发生了什么？”

“让我稍微安静一下。”周至柔闭上了眼睛，稍倾，他轻轻道：“知道我为什么紧急召见你吗？”

“是军购的事吧？毛司令说，此事由他来向您报告，除非您召见我。”

周至柔叹了口气说：“军购的事已经变成次要的了。我现在要问的是，如果张学良实行兵谏，把委员长扣在西安，以此要挟南京联共抗日，你怎么想？”

“这……不可能。”高志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周至柔勉强苦笑了一下说：“放在别人身上不可能，别忘了，他是土匪的儿子，只要他不高兴，可以把天捅个窟窿。”

高志航又做了个立正的姿势，重复道：“报告主任，这绝对不可能！”

“实话对你说吧，这件事已经发生了。”周至柔愤愤地说。

高志航满脸震惊，不发一声。周至柔看着高志航说：“你还没回答我的话。”高志航这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他为难地说：“此等大事，下官不敢置喙。”

“不要耍滑头，你必须说，而且必须说实话。”周至柔逼迫着。

高志航皱了下眉头说：“我对情况知之甚少，不知张将军具体用意。”

周至柔从抽屉里掏出一张纸，递给高志航说：“这是全部电文，看看吧。西安电台正在连续广播，再过两个小时，全世界都会知道。”高志航疾扫几眼，情绪激动，不由自主地说：“签名的不光是张学良、杨虎城，还有陈诚、朱绍良、蒋百里、邵力子、蒋鼎文、卫立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