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志航沉默了一会儿，他没征求毛邦初的同意，便独自离开了会议室。他走到门外后，听到毛邦初在屋里大声地说：“我再重复一遍，葛莉儿乃俄国贵胄之后，本署决难容忍。”

高志航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把门关好，坐在桌子前发呆，他从飞行想到葛莉儿和孩子，又从她们想到飞行，他的思绪被这二者撕扯着，其中任何一方，都让他无法割舍。

晚上下班后，高志航正要开车离开营区，被迎面开来的李桂丹的车别住了。李桂丹从车窗里伸出手，将一张图表给了高志航，说：“这是一周的气象表，总署让我捎给你。”高志航接过来，看都没看，将气象表一撕两半，扔到车里，他说：“看也没用，日子定死了，我做最坏的打算吧。”说着，他踩油门要走。李桂丹大声叫住他：“别走，我还有话。听总署的人说，你要贴地倒飞？”高志航抬起踩在油门上的右脚，把头探出车窗问道：“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你是个疯子。从50到500公尺，都算死亡高度，更别说倒飞了。”

“你放心吧，总队长已经把这个方案毙掉了。”高志航诡秘地眨巴两下眼睛。

“可你没死心，你还会那么干的，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你。你胆子晒干了，比倭瓜还大。”李桂丹又往外探了探头。

“让你说对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不会轻易放过。”

“子恒，我劝你不要臭显摆。中央军外战不行，和自己人掐，下手狠着呢。”

“我爱臭显摆，这个我承认。可这次，我是代表中国空军，想不显摆都不行。”

李桂丹从车上跳下来，拉开高志航的车门，钻进车里，他扯着高志航的袖子说：“我把话搁这儿，就算你显摆成了，倒霉的也是你。”高志航看了李桂丹一眼，沉思片刻后说：“这个我信。”

“你就听我一句，别胡来。你还不了解姓毛的，在航空总署，连周主任都要让他三分。”

“不就是委员长的表亲吗？有什么大不了的。”高志航用手拍打着方向盘。

“表亲加老乡等于嫡系。我们这些人的小命都攥在他手里。”

高志航长叹了一口气，侧身对李桂丹说：“谢谢你的提醒。不过他还能把我怎么样？我连自己的老婆都快保不住了。”他说着，把头扭向窗外。李桂丹也侧过身来，看着高志航，小声地说：“我都知道了，你把葛莉儿秘密转移到郊外，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杏林街17号。”

高志航突然扭过身来，一把掐住李桂丹的脖子骂道：“浑蛋，你还在监视我？”李桂丹挣扎两下，急头白脸地说：“松开！幸亏是我监视你，不然你早玩完了。”高志航松开手，他问李桂丹此话怎讲，李桂丹抬手摸着被高志航掐过的地方，晃了晃脖子说：“南京的特务系统堪比明朝的东厂锦衣卫，一旦你进入他们的视线，就再也逃不掉了。”

高志航被惊呆了，他沉闷良久，才怯生生地问：“我该怎么办？”李桂丹见高志航软了下来，便故意沉默起来，看着高志航着急，并在心里暗暗得意。他吊了高志航一会儿，见高志航又问了一遍，才慢条斯理地说：“你要么休了她，留在南京，要么跟葛莉儿远走高飞，你只能要一样。不过你要选择了后者，他们很可能打你的黑枪。”高志航被李桂丹的话吓得哆嗦了一下，他急着问为什么，李桂丹很神秘地笑了笑说：“这还不明白，你天上的功夫厉害，他们怕你投靠共匪。”高志航一副被冤枉的神情，他说：“我和共匪素无联系，总要有点根据吧？”李桂丹推开车门，下车后，在关上车门前回头说：“他们不需要根据，你有抗日救亡的言论，他们就会把你和共匪扯在一起。”

还没等李桂丹走进自己的车里，高志航猛踩一脚油门，车子蹿出营区大门，像一条疯狗，在街上狂奔着。一直来到了杏林街后，他才放慢速度，他感觉到心中的那股怒火也发泄得差不多了。

高志航把车停在距杏林路17号稍远的地方，之后拎着各种吃食，吹着口哨，在暮色中走去葛莉儿的住处。一路上，他不断地用余光瞄前后左右，见没有可疑的迹象，竟撒欢跑起来。他跑进院子，朝屋子里高声喊着：“葛莉儿——”

屋内黑着灯，没人回应。高志航拉开门时，见锁头被砸坏了，掉在地上。他心怀忐忑地走进屋，又轻声呼唤起葛莉儿的名字。

从屋内射出一道手电筒的强光，晃得高志航睁不开眼睛。他迅疾拔枪出击，只一枪，手电筒的灯罩被打碎了。但同时他也感觉到有硬邦邦的东西顶在他的后脑勺上。

一个男子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枪法不错！”

灯亮了，屋里钻出三个持枪的男人。其中一个戴礼帽的人高志航见过，是宪兵队毛家敏，他用枪指着高志航说：“东北爷们，我们好像见过，如果我记得不错，是抓捕沈以琴的那天晚上。”高志航慢慢镇定下来，他勉强地笑了一下说：“原来是毛队长。”

“知道就好。要不是上面有话，你今天倒霉了。”毛家敏一晃头，几个喽啰上来下了高志航的枪。毛家敏朝高志航心窝处使劲给了一拳，高志航当即疼得蹲在地上。另外两个上前猛踢，其中一个骂道：“杂种，要不是我横拿着手电筒，我他妈小命没了。”

“你们把葛莉儿弄哪儿去了？还有我的孩子。”高志航两手捂着心口说。

“我还想问你呢，我们也在找葛莉儿。”毛家敏围着高志航转了一圈。

“你们也太不仗义了，她一个女人，碍你们什么事了？”

“这要问你，干吗非要娶个洋娘们？”

“你们是闲的吧？小日本占了半了中国，你们假装没事，我娶个外国女人，你们大吵小叫，防贼似的。我真他妈搞不懂了。”

“搞懂了又怎么样？你我都是端人家饭碗，还是学乖点吧。”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高志航大声地叫喊着，他不知道葛莉儿去哪里了，他想通过自己的喊叫，企图能让在这附近的葛莉儿听到，躲起来。

毛家敏没明白高志航的意图，他也跟着大声喝道：“不瞒你说，上峰有令，要把你老婆从南京地面驱逐出去。我知道，这事很缺德。我们也不想这么干。”高志航听到毛家敏最后的那句话多少有些同情色彩，他便跟着说：“她是从东北逃难出来的，还让她回东北吗？”

毛家敏看到高志航手里拎着的包子，他抢过来，用手捏一个咬去一半，边嚼着边含糊不清地说：“对不起，这个不是的心。你包子从哪儿买的，味道真不错。”高志航把手指的关节按得直响，他凝视着毛家敏说：“非要逼我动粗吗？”毛家敏再次拿起一个包子，举着包子对高志航说：“你不敢。算你的这支，我们一共有五把枪。”高志航歪了下脖子说：“五把枪又能怎么样？委员长五十寿辰，老子还要驾机表演，知道代表谁吗？中国空军。”毛家敏把包子一口填到嘴里，边嚼边微笑着，等把包子咽下去后，他说：“算你聪明。你们毛总队长有话，不让我们为难你，除非你犯浑！”

高志航听后安静下来了，他安静了，毛家敏一伙人也跟着安静了，他们都在大口地吃着高志航买回来的东西。在这两伙人心中，都在关心着一个问题，那就是葛莉儿去哪儿了。

自从搬到这个小屋后，葛莉儿总觉得委屈，她昨天哭了大半夜，为她的命运难过，也为他们结婚六周年纪念日没过成而伤心着，她边哭边骂高志航，直到后半夜了，她哭累了，也骂够了，才睡着。

第二天起来，她的心情还是难以平静，她拉起高友良去了街上，她在心里不住地叨念着：“你不让我上街，我偏上。”她在街上买了些生活用品，快到傍晚时，她去了附近的一个教堂。

教堂里边没人，从二楼传来修女的歌声，恬静而圣洁。葛莉儿径直来到右侧的忏悔室，拉了布帘，屋子顿时漆黑。她坐到给忏悔者准备的椅子上。高友良没来过这种地方，她紧紧地握着葛莉儿的手说：“妈，这是什么地方？我害怕！”葛莉儿把女儿往身边牵了牵，对女儿说：“别害怕，妈是来忏悔的。”她摇响了忏悔铃，然后静静等待着。

不一会儿，从对面小黑屋里，一个慈祥而庄严的声音透过有孔的隔板传过来：“我的孩子，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要忏悔？”

“神父，我丈夫被迫和我分居了，我知道这不怪他，但我还是恨他。今天一早我就抱着孩子离开了家，可我不知该去什么地方。我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折磨他。我知道我错了。”葛莉儿忏悔着。

神父听后，用父亲的口吻问道：“你确信你的丈夫还爱着你吗？”

葛莉儿点点头回答说：“我深信不疑。”

“记住，孩子，在黑暗的阴影中，每个人心中都藏有魔鬼，对你而言，仇恨就是你的魔鬼，仇恨是有毒的，仇恨一旦泛滥，会变成滔滔洪水，最终吞噬你的爱。”

“我该怎么办？”

“用虔诚的心请求主的宽恕，然后回到你原来的地方。只要心里有爱，主的光辉会沐浴你的灵魂，无论你怎么做，你都是幸福的。”

“要是我离开他呢？”葛莉儿问。

“我说了，无论你怎么做。所有的人都是有罪过的，重要的是学会宽恕。”

葛莉儿很乖巧地点着头说：“我懂了，谢谢神父。”说完便拉起高友良，出了教堂，直接回杏林路这个新家。

刚走到门口，她看见院前停着一辆军用轿车，心里一阵欢喜，她知道是丈夫回来了，便冲着女儿叫起来：“友良，你爸来看我们了——”

高志航听到葛莉儿的声音，刚要动身，被一个人用枪逼入墙角。毛家敏也听到了葛莉儿的声音，他指着高志航说：“姓高的，记住，不要犯浑。”说着带领着三个人，拎着枪出去了。

面对持枪的三个陌生男人，葛莉儿惊恐地呼叫起来：“你们要干什么？”毛家敏来到葛莉儿跟前，围着葛莉儿转了一圈说：“美人，别怕！我们不会把你怎么样，只是想让你离开高志航。”高友良被这些人吓哭了，葛莉儿把孩子往怀里搂了搂，坚定地回答：“不！”毛家敏冲着葛莉儿嘿嘿地笑着说：“你一定听说过宪兵队吧，还没有人对宪兵队说不呢。”葛莉儿仍然固执地说：“我们不能分开，我们是合法的夫妻。”毛家敏收敛了笑容，态度强硬地说：“那我们只好强行驱逐了。”毛家敏冲着身后的一个男人挥了下手，那人上来抱起高友良，吓得孩子哭喊起来，大叫：“妈妈——”

听见外面葛莉儿和孩子的哭喊声，高志航从口袋里掏出几块大洋，在手里掂着说：“兄弟，行个方便，这个归你。”趁对方走神的瞬间，他左手一把擒住对方的手腕，右拳猛力击打对方的太阳穴，对方昏厥倒地。他弯下腰去，拍拍对方的脸蛋说：“，你他妈纸糊的？”高志航从对方手里抢了枪，奔向屋外。

院前，毛家敏正指挥着三个同伙将葛莉儿母女强行塞进车里。高志航贴着墙根幽灵一般现身车旁，把枪对准毛家敏的脑袋，命令道：“都别动！把手举起来。”毛家敏举起两只手，缓缓转过身来。那两个人听到动静，扔下葛莉儿母女，掉转枪口对准了高志航。双方僵持了几分钟后，毛家敏勉强笑了笑说：“高志航，你别胡来！”

“是你们胡来。我本来属兔，你们要是逼我，我也可以属狼。”

葛莉儿看到眼前的形势，趴在车窗上对着外边高喊着：“子恒，你冷静点。”

毛家敏虽然举着双手，但态度还很强硬，他警告说：“把事情搞大了，咱俩都收不了场的，你老婆孩子也跟着遭殃。”高志航把枪往前送了一下，抵着毛家敏的脑袋说：“除非你们把人放了。”

“我们是奉命行事，知道谁的命令吗？”

“爱谁谁，当我的面，就敢劫持我的老婆孩子，就是天王老子都不行。”

毛家敏看到高志航没有丝毫屈服的样子，他轻声命令道：“放人！”一个男子打开车门，葛莉儿抱着孩子从车里出来。在葛莉儿她们路过毛家敏跟前时，他说：“人我肯定是要带走的，我只能给你十分钟说话时间。”高志航把枪收回来，气愤地说：“至少半个小时。”毛家敏晃动着脑袋，惊叫着：“你想干什么？”高志航收起枪来，搂着葛莉儿走向屋内，在门口处，他回头说：“你们加点小心，我的枪爱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