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邦初听了宋美龄的话，神情立即变得紧张起来，他侧过头去看着周至柔，那意思是你是总指挥，就是降罪下来，也是你负主要责任，你解释吧。他又把一个烫手的山芋扔给了周至柔。

“我和副总指挥之间小有分歧。空军一号作战令已经发出了，但邦初认为，还需要等待委员长的总攻击令。我不认为他是错的。”周至柔一边为自己开脱了责任，同时也为毛邦初讲着情。

“那也不能就此认为高志航是错的，明代抗清英雄瞿式耜有两句诗说，‘从容待死与城亡，千古忠臣自主张。’要我看，高志航好就好在自主张。要是多几个高志航，绝不至于亡国灭种！”宋美龄亮出自己的观点后，看到周至柔面有悦色，而毛邦初则阴翳蒙脸。她便向他们挥了挥手说：“这件事情就到这了，不要再争论了。走吧，随我到四大队宣读委员长的嘉奖令。”毛邦初率先站起来，但他没往外走，而是拦在宋美龄前边说：“战乱时期，这个就不劳烦秘书长了吧。我们可以代劳。”宋美龄又往前跨了两步说：“这个算什么，我哪天还要到上海慰问一线将士呢！”

傍晚，驱逐机四大队食堂内，所有将士正在欢宴。高志航首先站起来，说：“诸位弟兄，把杯端起来。”阎海文笑嘻嘻地接过话茬说：“没酒怎么端？能不能大赦兄弟们一把，权当过年了？”高志航坚决地说：“非常时期，酒一滴不能沾。以水代酒吧。”众人都把跟前的杯端起来。

“弟兄们，有句话，不想说，可又非得说。今天这一仗，是我擅自行动，论罪当死。不过这是本人的事，和弟兄们无关。我想说，上峰如果法外开恩，放我一马，那也是弟兄们救了我，打了个6︰0，以功抵罪了。我要好好谢你们！”高志航说着，行了个深度鞠躬礼后，接着说道，“如果不是这样，把我抓进去，或者一枪崩了我，拜托弟兄们，别哭别闹，也别伤心，只要能在战斗中多消灭几个日本人，我高志航……”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哨兵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报告：“大队长，门口跑来一堆老百姓，赶不走，非要见你。”高志航愣了一下，匆忙与众人举杯遥碰了一下，一口喝了下去，冲着外边一摆手说：“跟我来两个人！”阎海文和沈以琴立即站起来，跟高志航出了食堂。

高志航来到营区门前，见门口聚集了数十老百姓，闹闹哄哄，有几个竟然是僧侣和尼姑打扮。高志航从后面捅一下沈以琴，于是沈以琴挺了挺胸脯，上前道：“高大队长不在，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一个披袈裟的白须老者高宣一声佛号说：“贫僧党慧，余等是上海僧侣救国团的，勇士在上，请先容贫僧一礼。”老者说罢略整衣冠，踱步上前，一揖至地，极为恭谨地说：“中华尺地寸草，皆为祖宗所赐，今有暴日强敌杀伐略地，幸赖四大队壮士们肝胆涂地，保家卫国，此乃四万万苍生的福分……”沈以琴受宠若惊，他慌忙上前扶起老者说：“大师贵为一派宗师掌门，还是免礼吧。我们都是当兵的，就是尽个本分而已。”

“余等受僧侣救国团之托，是来给四大队做法事的，念及非常时期，多有不便，那就容我们从简，行绕行之礼，还望小壮士不要推托。”

沈以琴愣在那里了，他一边摆着手一边问：“什么绕行之礼？”党慧解释道：“此乃佛界大礼，一为决除阴霾，二为扫除妖邪，三为降伏魔障。”沈以琴感觉自己担当不起，转头看着高志航和阎海文。高志航点了点头说：“人家是好意，别不识抬举！”沈以琴立即回身向党慧致以军礼说：“那我就代表高大队长，谢谢诸位师傅了。”

党慧走在前面，捻动手中的佛珠，一行僧侣、尼姑跟随其后，围着沈以琴缓步而行，口中喃喃有声，随行的两个和尚吹起了佛号。沈以琴索性坐在地上，微闭双眼，以和尚打坐的模样，双手合十。

人群越集越多，高志航不无担心地向人群望着，突然他捅了一下阎海文说：“今天真是活见鬼了，你看那是谁？”阎海文顺着高志航手指的方向望去，一眼就发现人群中的黎波正在朝他招手。阎海文侧身看了看高志航，不知怎么处理了。高志航照阎海文屁股上轻轻踹了一脚，阎海文穿过人群，来到黎波跟前说：“我没认错吧？你怎么来了？”黎波略微扭了下头，羞涩而俏皮地说：“连和尚尼姑都来了，我怎么就不能来？”阎海文搓着手，慌慌地问：“是找我吗？”

“不找你找谁？”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是听广播找来的。上海现在都知道笕桥四大队。”

“有事吗？”阎海文小心地问着。

黎波大瞪着双眼看着阎海文说：“咱俩的事还没完。”阎海文立即紧张起来，他似乎做好了跑的准备，边往后退着边说：“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想把我怎么样？”黎波看出他的企图，委屈地转头喊道：“姨妈，这家伙笨得要死，你跟他说吧。”黎波的姨妈从不远处走过来，笑吟吟地说：“你就是那个2208吧？”阎海文懵懂地点头。

“是这样的，你在天上那会儿，我和黎波在上海我家楼顶上，黎波用望远镜看见你了，还跟你打赌，我都听到了，她说，你要是打落一架飞机，她就嫁给你。”黎波的姨妈平静地叙述着。

阎海文听后立即转身寻找黎波，见她正站在不远处，低着头，背对着这边。阎海文一时不知怎么应对，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不是胡闹吗？你们逗我玩儿是不是？我又没跟你们赌。”

黎波的姨妈一时也不知道往下该怎么说了，她轻声呼唤了黎波一声，便转身退到人群中去了。黎波则理直气壮地走过来，大声说：“是我要赌的，赌注也是我下的，老天可以作证。”阎海文听后嘿嘿傻笑几声说：“你都知道，我发过毒誓，发了誓不能收回的，再说我又不是什么好东西。”黎波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阎海文，一字一板地说：“我尊重你的誓言，我可以等。”但她立即又转变成蛮横的态度说：“至于你是不是好东西，我说了算！我想嫁你，你就是好东西！”阎海文显得很无奈地摊了摊手说：“完了，我的事，我自己说的都不算了？既然这样，我得问问我们大队长。”阎海文说完转过身回到人堆里找高志航。

此时的高志航正在街角跟大老刘说话。刚才，他发现黎波的同时，也发现大老刘挤在人群里，手中还拎着一双靴子。他就奔了过去，大老刘也一直在盯着他，发现他过来了，大老刘也往前迎过来了。两个人见面后，没有握手，也没有拥抱，而是彼此照着对方肩膀各擂了一拳，高志航问他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大老刘抬手晃了晃皮靴说：“给你送这个来了，你家大娘告诉我的，说你没啥穿的了，这是我在火车上做的。”高志航真的被感动了，他上前抓着大老刘的手说：“哎呀老同学，也算难为你了，就为这么一双靴子，让你跑了这么远的道儿。”大老刘也握着高志航的手说：“不光是跑道，我是一路要饭过来的。说实话，要不是有今天这场仗，我送你靴子还真有点委屈。”高志航从兜里掏出一把钱票，看都没看，一把塞进大老刘衣袋里。大老刘推搡不接，大声叫嚷着：“你寒碜我？啊，敢情我是拿靴子换钱来了？”高志航瞪起眼睛说：“你啥也别说，我没工夫，改日到我家再唠。”

阎海文急匆匆跑了过来，大老远就叫道：“长官，这回麻烦大了，人家追上来了。”

高志航虽然在和大老刘说话，却时不时地观察着黎波的动作，他知道阎海文说的追上来了是什么意思。他把家的地址告诉大老刘后，就一把拉起阎海文，向黎波走过去。

高志航和黎波握过手，先是哈哈笑了两声，便直截了当地问：“你这个小黎波，撵上门来了？说，你想怎么着？”

黎波不好意思张口，跑向人群中，又把她的姨妈拉了回来。经黎波介绍，高志航与黎波的姨妈认识后，姨妈小声说：“长官，这孩子一根筋，非要嫁给你们这个2208。”高志航听后点了点头，走到黎波跟前，很郑重地警告说：“你可想好了，这场仗打下来，我们这些人说不定咔嚓一下没了！”黎波却认真地点了点头，沉静地说：“我想好了。”高志航听后转身用目光征求了一下黎波姨妈的意见，见她也在笑吟吟地点着头，便来到阎海文跟前，伸出手说：“交出来。”阎海文莫名其妙地问交什么，高志航说飞行证。阎海文假装不情愿地把飞行证拿了出来。高志航拿着飞行证走到黎波跟前说：“他是假装不高兴，心里都乐开花了，这个你收着。”说完把飞行证拍到黎波手里。

“我要这个干什么？”黎波不解地问。

“这个不比结婚证差。按我们的规矩，你拿到了这个，就算他的人了。”高志航解释说。

黎波深情地看了阎海文一眼，低下头去。

“怎么，这就算订婚了？”黎波姨妈急着问。

这时一列车队已经抵达营区门前。从后面车上跳下一群卫士，驱赶门前的老百姓。

“非常时期，先订婚，婚礼过后补办吧。”高志航说完，便向营区门口跑去。他来到跟前时，毛邦初已经下车了，他沉着脸问这都什么人，高志航回答说是来慰问的老百姓。毛邦初低声吩咐道：“车里是蒋夫人，赶快集合队伍。”说着他往前跨了一步，贴近高志航的耳边说：“我已经跟夫人建议，重奖你。”高志航匆忙说了声“谢长官提携”，便向院子里跑去，他高喊着：“值日官，集合队伍！”

一直跟在高志航后边的阎海文跑了几步，回头看时，见黎波也跟着跑了过来。他只好停下来，问黎波：“你跟来干什么？”黎波瞪了他一眼说：“我们都订婚了，你还啥都没说呢。”

营区里哨子响了。阎海文撒腿又跑，黎波也紧跟着跑了几步。阎海文又站住，回头说：“我的小祖宗，回去吧，啊？”黎波仍然固执地说：“你还啥都没说！”阎海文被她逼得实在没办法了，便当着众多百姓的面，扯着嗓子大喊：“你们大伙听着，黎波是我老婆！”

队伍集合完毕，宋美龄在毛邦初的陪同下，来到队伍前，激动地说：“我的勇士们，我今天是代表委员长专程来看你们的。你们今天空战的表现，领袖的评价只用了四个字：不可思议！他一连说了三个不可思议，之后他眼含泪水，语无伦次，说：‘中华不该亡！国格不能丢！替我谢谢他们！’完了又说，‘我可以吃饭了’，这是下午三点钟的事儿，可他吃的是早饭。”宋美龄说着，语带哽咽，掏出手帕拭了拭泪水，又说道：“委员长将会批拨一笔奖金给四大队每一位参战的勇士，尤其是大队长高志航，不惧强敌，身先士卒，击落第一架敌机，委员长决定将自己的座机‘天窗号’奖给他，同时把8月14日这一天定为中国的空军节！”

毛邦初在一侧轻轻击掌，引爆了队伍的掌声，宋美龄也跟着忘情地鼓掌。掌声过后，宋美龄冲着副官挥了下手，副官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来，宋美龄说：“为了纪念中国第一个空军节，我找人匆忙写了首歌，你们谁会识谱？我现在就想听。”

高志航指着沈以琴叫了一声，沈以琴出列，从副官手里接过歌单。因为暮色已沉，歌单看不清，一个站岗哨兵跑过来，在旁边打着了手电筒照亮。沈以琴一手拿着歌谱单，一手打着拍子，开始一句一句地教大家唱着：

8·14，西湖滨，

志航队，飞将军。

怒目裂，血沸腾

振臂高呼鼓翼升，

群英奋起如流星，

掀天揭地鬼神惊！

我何壮兮一当十，

彼何怯兮六比零，

一战传捷举世蜚声……

站在一侧的宋美龄也跟着学唱，队伍中的高志航热泪盈眶。他强忍着泪水，跟大家一起，把那首后来作为空军军歌的歌曲唱完。

当天晚上，李耳在睡梦中被李春英叫醒。他揉着眼睛问啥事，李春英指指桌上的纸笔说：“写信，我说，你写。”信是写给远在老家的高焕章的。在信中详细叙说了8·14空战的细情。李春英在信的结尾时说：“当一回女人，我生养了高志航这么一个儿子，这辈子也算值了。”这是李春英头一次隆重夸奖自己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