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精神的树,神幻的树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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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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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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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124字

——自然笔记


杨文丰


“托乎拉克”是维吾尔语对胡杨的称谓,意谓“最美丽的树”。1809年,胡杨与法国植物分类学家葛·阿·奥利维尔互相发现,并从此得名。


胡杨属杨柳科,落叶乔木,高大的成年树干,可达30米,需三四个人才能合抱。由敦煌出土的胡杨化石推算,胡杨实乃六千多万年前就生长于古地中海的残遗物种,可谓“沙漠活化石”。在内蒙古西部的额河流域生长着不少胡杨。地球村的胡杨,绝大多数分布在我国的塔里木河流域。


胡杨仿佛是长在艺术殿堂里的树,超现实的树。在大西北环境最恶劣的地方,灰褐色的树皮粗裂如沟壑的胡杨树,虬曲苍劲,有的似骆驼负重,有的如龙蛇蜷地,有的似狮虎曲踞,有的如骏马哀鸣……即便匍匐于地,肢断骨折,在天幕下,也依然挺起不屈的脊梁,犹同黄铜雕像。


如此“艺术”的胡杨,超现实的胡杨,已成了远离人间的东西。


在面对胡杨的瞬间,即便再伟大的心灵也会震颤,心灵得承受庄严与神圣的锻打,会彻悟什么才是生命的最高境界,什么才是尘世的壮丽与永恒。


你抬望眼,问辽阔的苍天,胡杨何以会“出落”成此番模样?


苍天无语。植物学家却说,成龄的胡杨,在水分充足的环境里,树干其实应该是可以挺直的,犹同青春饱满的胴体。


胡杨出落成如此的模样,主要是“客观”环境使然。


塔里木河流域年均降水量仅50毫米,蒸发量却是年降水量的六七十倍。


包围胡杨的空气,干燥得简直就是智利诗人聂鲁达笔下干燥、赤裸和灼热的金属。而我们的胡杨,没有送水的园丁,没有方块汉字的杏花、春雨、江南,有的只是黑色的夜气的冰凉和单一的白天的酷热,夏季,沙漠表面的最高温度可逾70c。


衰老的胡杨终于无法抗击如此的人间环境。得不到起码水分的胡杨只好自行“壮士断臂”——放弃提供某些枝条的给养,以维持最低限度的生存。


黄风卷地。大风刮掉得不到水分的老枝,“伤口”形成的树结,犹同战士征战留下的疤痕。


令你难耐的更有那烤树的白沙,在夏日,在白天,还会幻化成远逝的塔里木河水,白白地、冷冷地流。入冬季,荒原茫茫,朔风浩浩,极端最低气温至30c,更有沙尘暴。如此的盐碱地带,如此的戈壁瀚海,如此满目萧瑟的环境,本是无法成为树的家园的,然而,竟宿命般成了你胡杨的“家”,你竟只要一息尚存,就依然屹立,好教生命延续、繁衍……凄凉里含悲壮,孤寂中显倔强,胡杨啊……


胡杨之所以如此倔强,靠的是其拥有非同寻常的根,伟大的根。


植物学认为,根,从总体而言,是植物长期适应陆上生活进化而形成的向下生长的器官。根以吸收、输送、贮藏养分和固着主干,作为自己的“生命职能”。


别以为所有的根都隐藏在地表下,这地球上,也有植物的根以空气为家,更适合长在空气中,甚至有向上生长的根。也并非所有的植物都有根。世界上只有五分之二的高等植物拥有真正的根,有些低等植物看上去似根的东西,其实并不具备根的构造,是假根。


根的家族,由主根、侧根、不定根、攀援根、支柱根、呼吸根和寄生根等构成。


根——胡杨的生命支柱,难道还不是其精神得以挺拔的根源吗?


胡杨的根,以深扎、撑起一片生命的绿为自己的使命。胡杨的主根深可入土10米,侧根则宛如章鱼的触须,伸长范围可远达30米。胡杨的根练就了从深深的地层吸取和贮运水分的能力,细胞不受碱水的伤害;细胞液反因其浓度较高而可从富含盐碱的水中吸收水分和养料。


胡杨更能从自己的根部直接萌生幼苗。由于根随水走,所以胡杨无形中就成了一种随河流走的植物。沙漠的河流总在频繁变迁,呈脉状细线,因而胡杨的“足迹”在沙漠中相应也就呈现线状分布。


谁还能否定一棵棵胡杨都是八尺男儿呢?胡杨其实也一样有泪不轻弹。


当然,胡杨一旦被断臂折腰,在断口处,也会溢出一股清亮的液体,犹同人的伤心泪,这就是着名的“胡杨泪”。胡杨泪经氧化、蒸发留下的白色(或黄色)结晶物,便是胡杨碱。胡杨碱是酵头发面,也是治胃病的良药。


走近胡杨,你还会发现其嫩枝上,也有密生的水一样柔情的细柔的、脆弱的毛,紫红的梦似的披针形的花,长长的椭圆形的果。


胡杨难道还不是有梦的植物吗?


——胡杨梦委实就是绿色梦。胡杨梦,总幻变在性情独特、文采风流的叶上。


记得一位作家在散文《阿拉干的胡杨》中说,他在阿拉干一片枯死的胡杨林里,遇到过两位年过百岁的老人,他们被认为是最后的两个罗布泊人,即是两千年前建立过辉煌的楼兰绿洲文明的楼兰后人。那位叫亚生的120岁的老人说:“胡杨在我们的叫法中,还有一个名字叫三叶树。它的底部长的是窄长的柳叶,中间长的则是圆圆的大杨叶,在顶部,长的竟是椭圆形的小杨叶。三种树叶很奇怪地同时长在一棵树上,所以我们叫它三叶树。”


恐谁也难以预料的还是这三叶树所表现出的神性。楼兰人说,活着的胡杨,在整个夏天,叶子片片的色都是纯粹的墨绿,但是一到金秋某天的中午十二点,假如天上恰好又有太阳,胡杨林就似突然接到了神谕一般,所有树叶都在那一刻一下子就呼啦啦地变得金黄,满树金碧辉煌。


更令人惊异的,是在塔里木河和额河流域,千百年来,还流传着不变的对胡杨的神异赞誉,这赞誉就像佛界寓言——说胡杨是具有三条命的树,是具有三个千年的化身。


胡杨竟可活而一千年不死!


胡杨竟可死而一千年不倒!


胡杨竟可倒而一千年不朽!


——我突然就觉得“大漠孤烟直”里的烟,该是枯死依然不下岗的千年胡杨遥远的柔软的幻象。站着死的胡杨,在灼热得快要着火的咝咝作响的空气里,远看怎么也有资格像直直飘升的烟。死枯了的胡杨,枝杆如铜铁,倔强峥嵘,依然以裸体的、空心的、干裂的语言,向沙漠发出尽量辽阔、犹带湖水清凉的呐喊。荒漠给了自己褪绿的身躯,怎能不用它来绿色荒漠?怎能不以之呼唤绿色?不为己名,不为己利,不求死卧,仍求死站的胡杨,难道不就是出征未捷身先死的大将军吗?!——作为人,面对胡杨,你我只剩有了羞愧。


作为生命,胡杨终究还是会倒下的。倒入沙漠千年不朽的胡杨,甚至更能显示淬火苦难而生后的真英雄本色。


只要绿色还不够绿色,只要沙漠依然是沙漠,即便我倒下,我仍伸出无声的手臂,企求绿叶再生。“记得有一棵树似已死了,但在树身一人高的地方,却令人感动地生出几片绿叶”。即便我连几片一张一合发言的叶子也没有,我的根,依然是铁骨铮铮发力的手指,在紧抓冰冷的流沙。——面对胡杨,作为人,我只能检视对信念的扞卫,还有多坚定!


胡杨难道还不是“精神性”植物吗?而且其不乏黑色的悲壮。


精神是什么呢?


精神是对生命意义的不竭追求,是对风沙肆虐、夜色垂涎的苦难的抗拒、反击和挺进!精神是对自身价值的体认、肯定和塑造,是对绿色之梦的永不忘怀、孕育和呵护,是立正、向前、向上和无所畏惧的求索,是追寻春天鸟儿的鸣唱、珍爱中秋明月的团圆,是独立、健康、倔强和永不退缩、志死不渝的坚守。作为胡杨,这种精神还与水、与忧患、与苦难、与人类和地球村的命运筋骨相连、血肉相亲。


精神成了铮铮铁骨的化身,成了宿命的以生命创造绿的美善行动。


即便作为胡杨的我死了,而我的精神仍在雄起,雄起绿叶婆娑的血温形象。


精神——崛起于艰厄,萎靡于逸乐,我的胡杨啊!


如今,在中国,在地球村,在沙海,严酷的现实已使倒下千年不朽的胡杨,也凤毛麟角了。


白沙如雪。


我心忧忧。


我无法想象,在塔河和额河流域,竟长期生长过这世界上连片无边的面积最大的胡杨林。魏文帝曹丕诗句“弱水潺潺,落叶翩翩”所咏的,据考就是额济纳胡杨林深秋黄叶纷飞的景象。当时的胡杨林当然是鸟兽的乐园,抵御风沙的屏障。五十年来,那里的胡杨林叶落残照,是何其神速地衰败萎缩啊;塔河下游的胡杨林,在上世纪后五十年,已由387万公顷锐减得仅存10万公顷,栖息其间的野生动物几乎绝迹。


生命力如此顽强的胡杨,在看似强大的人类面前,在日益恶劣的环境之中,在无法摆脱的悲惨命运的掌控之下,尽管越来越少,然却依然不低下头颅,依然进行着悲壮的抗争!谁能说胡杨不依然是大漠英雄、不依然是“沙漠的脊梁”呢?


胡杨啊,


依然让雪光、残月上挂树梢,


经磨历劫,立地顶天……


胡杨已沦落成生态环境江河日下的“消息树”,在今天!


胡杨一天天“倒下去”的原因,除了雪线不断上升,冰川不断退缩,更多的,还是由于人的盲目垦荒,地下水位的剧降所至……嗟乎!风沙肆虐,土地沙化,人潮汹涌,生态灾难汹涌漫延,西天半轮残阳如血……在无法生活的严酷的环境里苍苍绿绿地生长一千年,在无法死站的动荡沙砾里铁骨铮铮地死站一千年,在无法不朽的地方即便变成枯树,即便顷刻变成一堆碎屑,也要昂起不屈的头颅挺起不折的脊梁,向宇宙洪荒发出最后的长吼,即便短吼,也要不朽一千年——胡杨啊!


你本不该成为地球村的英雄树,然而,你却又更应该成为地球村的大英雄,更应该成为在地球村无限生长,并朝地平线那边如无边的潮水般迅速奔涌、扩展的神幻的林子……可爱可敬又可叹可悲并可恨的雄起着独立精神的神幻的胡杨啊!


一棵棵胡杨倒下去了,千万棵胡杨站起来,如此的生命景象,如此的精神现象,在这人的世界,还可能成为现实吗?……


(《西部散文选刊》201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