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4
|本章字节:8230字
佛蒙特的“落后”受到法律保护,这是人们自愿选择的生活世界,这个镇没有因为不思进取而被强力摧毁。熟人或素不相识的人整日里彼此微笑、打招呼。小镇上大白天也难见到一个人影,见到的话,那必是一位朝你招手微笑致意问好的陌生人。就是汽车里的驾驶员也会向在人行道走着的人招手致意,居然为此而减慢车速,我的印象,没这么做的只有动物。每星期六,人们定时在乡村音乐会和教堂里聚会,清教主义占着上风,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也得到尊重。小镇像一支队伍,稀稀拉拉地沿着吉河两岸展开,全镇上走一圈也就半个小时。这个小镇的魅力藏在它周围的山水中,比如,搭一块毛巾,走上五分钟,你就可以在吉河的一处深潭里游泳。或者在晚餐前提着篮子到外面林子里拾几个刚长出来的蘑菇,才开始炊事。吉河不深,秋天的时候大部分河段可以涉水而过,河道成梯级流下,乱石嶙峋,形成许多小瀑布,日夜响着。居民的住宅散落在河岸的树林、草地中,彼此相隔着草坪、花园、停车场和劈柴堆。镇中心有一座钟楼、两所教堂(一所古典的,一所现代的,设计得像个谷仓。)一家咖啡馆、一个小学校、一家书店、一个工具店、一家泰国餐馆、一家洗衣店、一家按摩店、一家理发店、一个殡仪馆以及墓地(有只老黑猫整日在里面逛来逛去)和1842年开业的毛纺厂……作为一个生活简朴、不尚奢华的美国外省小镇,居民日常生活所必需的一切设施都齐全,居然还有四五家二手店,卖古董、廉价服装、旧家具和瓷器。有家古董店的老板去过北京,他以此为荣,把天安门的照片放在显眼位置。日复一日,许多人在此地度过了一生,在出生的房间里长大,在出生的房间里寿终正寝。
这一套在美国只意味着萧条衰落破败,这个小镇不被投资者看好,许多房子空着,等着出售。但卖到房子都奄奄一息了,就要垮塌、家具死光,水管锈断,还卖不出去。我够头朝一所死屋看了看,房间里面已经结满蜘蛛网,一面灰蒙蒙的镜子里有个模糊的人影在张望,是不是鬼,不是,是我自己。
此地有一个1984年建立的作家艺术家工作坊,每年都有诗人、作家、画家、摄影家、艺术家从世界各地到来,在这里工作。许多人都来过,布罗茨基、卡扎赞基……钟楼对面那个白色小教堂非常有名,每个晚上,来自世界各地的诗人、画家或者作家中的一位会在那里朗诵、演讲。吉河岸边有几栋房子,作为来访者的工作室和卧室。我住在一栋两层楼的木屋里,门前草坪上有一棵枫树。屋后是另一家人的草坪,堆着一大堆劈柴。我对面的房间不知道有没有人住,门有时候整夜大开着,有时候又关起来。房子很旧,地板某处在漏水。简朴、实在。没有电视机。每个房间外侧都没有配锁,你睡觉的时候可以在里面插上插销,但你出门就不能锁门,人们确信这里没有小偷。如果发生盗窃,那必定是革命了。卫生间的马桶盖上放着一幅未完成的油画,画了一个忧郁的黄色男子。似乎只有我一个住在这里,有时天花板传来脚步声,没有下楼、关门的声音,声音最后走进墙壁里去了。太安静了,太安静了,安静得仿佛世界已经死去。不仅是风景如画所致的安静,是世界本身的安静,人们活着,大地在着,万物轻声细语地做着各自的事。其实这楼里住着八个人,有诗人、有艺术家。“现代主义已经变得温文尔雅了”“培育出一种文雅而不热烈,文明而无反抗精神的诗歌”(《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詹姆斯eb布雷斯林)。这本文学史描述的诗人们就住在我隔壁。
我仿佛穿过时间隧道,回到了过去,我童年时代的云南,大地上没有一个人,只有树叶在摇晃,太阳的叶子搭在树上。我长睡不醒,真个是“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我梦见小矮人。我早晨醒来就记录下这些梦,可惜失去了细节,我无法回忆起场景、颜色,只记得大概的事情。我不确定我是否做过这些梦。也许只是在我写下它们的时候我才开始做梦,写作也是一种梦游。有个梦或者几个梦里面我梦见这些小矮人,我少年时代看过一个苏联的动画片,许多小矮人住在一个木钟里。我从来没有梦过它们,但在佛蒙特,它们出现了,迟到了四十年的梦。在中国的床上,我从来没有梦到这些,我的梦总是与一些黑房间、隧道和危险的山路有关,我总是在寻找到某地去的路。
有一个小矮人是卖面包的,他的面包永远只有一个人买。那个人是他的情妇。谁告诉我的,已经记不起来了,我梦见面包铺旁边站着韩旭,他是我大学的同学,但他没有戴眼镜。这个小矮人并不在乎面包是否有人买,他在乎的是让大家知道他是一个面包师。
有一个小矮人是洗衣裳的,她洗的衣裳是云穿脏了脱下来的,她每天都要到钟楼的顶上去收这些有点发黑的被单。
有一个梦里出现的是一位鞋匠,他的手艺是把穿在脚上的那双看不见的鞋脱下来。每个人都以为自己上床的时候已经脱掉了鞋,其实没有,还有一双鞋穿在你脚上。那双鞋没有号码大小,规格统一,能使你在梦中也不停地跑啊跑。这个鞋匠是个白胡子老头,他的铺子里全是卸下来的假肢。
有一个小矮人是个妓女。她披着红头发,穿着长丝袜,骑着一根撬棍,站在教堂的台阶上大声唱歌。
还有一个小矮子是个警察,他的警棍是用巧克力做的,镇上的人每天围着他,逗引他来逮捕他们,他的手铐是一对面包圈。
工作坊的中心是一所漆成土红色的木房子,就在吉河边上,窗外正对着一处矮瀑布。这房子过去是磨坊,磨坊主的儿子没有继承父业,当了画家。
他是乔恩·格雷格。乔把父亲的磨坊献出来,改成了艺术家工作坊。他是现实人物,做的事情却像。他是一个高大的白发男子,戴着眼镜,他喜欢骑着自行车到处逛。每个早晨,工作坊的全体成员都会聚集在红磨坊里用早餐,他总是穿着印度长衫容光焕发地走进来,和每一个人打招呼。他热爱印度和佛教,我估计印度长衫他买了一打,几乎每天换一件。他的画室正对吉河,可以一边听着吉河在石头上碎裂又复合的声音一边画画。他像十世纪的中国山水画师那样,夜晚临窗而卧,听流水在岩石上演奏天籁,白天对着淙淙流水作画。他对水墨毫无感觉,这里永远不会产生黄公望。
我的工作室也在吉河岸边,隔着落地窗可以看见河岸,一头旱獭整日在我窗外的草地上拱来拱去。我则在一堆文字里拱来拱去,我们都要找到自己的食物。
1842年约翰逊毛纺厂在钟楼旁边,它开设了一个营业部。如果你购买产品的话,就可以参观工厂的车间。天气很冷,才初秋,人已经冻得皮肤发紫。我买了一件猩红色的呢子外衣,女士就带我去参观这个工厂。一千年前,这里是参天巨木,就像亚马逊那样。两百年前,这里变成了草原,出现了羊群、羊毛和毛呢。两百年后,这里又长满了树林,穿轻盈暖和的羽绒服成为时尚,毛纺厂就成了古董,产品只是吸引些老派游客。他们怀旧,喜欢将自己裹在厚重古板的毛呢短大衣里。这个工厂的冰人牌羊毛衬衫、夹克和裤子是名牌。女士说,这些衣服可以传代,你穿了你儿子可以穿,你孙子可以穿。
肥胖的女士打开侧门,里面藏着一部楼梯,走下去就是生产车间,几十台缝纫机正在嗡嗡作响。工人都是中老年人,许多是妇女,文质彬彬,戴着老花眼镜,像一群古董。200年前,也是这个景象。有个男裁缝放开了一匹毛呢,用粉块和米达尺在料子上画着线。我忽然想起姨妈,她在武成路的棉布店卖布,那是四十年前。我一放学就去她的铺子里看她裁布,我很喜欢布匹被大剪子破开的声音。那时我只比桌面高出一个头,姨妈像个女巫似的挥舞着剪刀,在我头上晃来晃去。
每周六下午三点,小镇上会有一个集市。四五个摊贩开着车来到,每次都是这几家,就在教堂旁边的空地上摆开货摊,一家卖果汁和自家腌制的黄瓜,一家卖蔬菜,番茄、土豆、黄瓜、草莓。另一家也卖蔬菜,品种只有扁豆和土豆,一家卖烤面包、一家卖快餐。镇上唯一的泰国餐馆的老板娘也不失时机地把她的肉丸、酸菜、煎饼和米饭盛在一只只锅子里,排列在长桌上。
阳光灿烂的下午,居民三五一群坐在集市中间的长桌上,喝点饮料,吃点什么,狗显得很高,草地上落满阴影。
这一天6点钟都要举行乡村音乐会,音乐会是在一块足球场那么大的草坪上展开。下午5点左右,居民就三三两两朝那边走去,外面的人也开着车子一家一家从森林里钻出来。唱歌的有来自外乡的流浪歌手,新秀、过时的流行歌曲大师,也有本地的家庭乐队。蓝调、小提琴、吉他、黑管……谁想唱都可以,但只有唱得好的人才会上台。月亮升起来了,很大很亮,就像我青年时代见过的那种月亮。并没有人特别注意到它,美国的月亮里面没有住着嫦娥。大人坐在草地上听音乐、闲聊、嚼爆米花,小孩就赤着脚到处乱跑,在草坡上翻滚。也有卖食品的摊子,总是那几家,卖爆米花的、***萨饼的、卖烤鸡腿的。还有些姑娘卖她们自己手工做的项链、手袋什么的。有两姐妹在黄昏就开始布置她们的摊子,她俩搭了一个小帐篷,里面挂着彩色的挎包,立着一面镜子,还插着两瓶鲜花。石头磨成的耳坠是姑娘们在河滩里捡来、自己打磨出来的,她要8美元一串。她并不在乎是否卖得掉,搭棚子这件事使她心中喜悦。
盖瑞是佛蒙特工作坊的负责人,红脸膛,长得像个希腊神话里的英雄。
他带着儿子上台去合奏几曲,儿子拉小提琴、他弹吉他,获得满堂喝彩。他的职务其实就是作协主席一类。这里没有主席台这样的地方,因此这位主席从来没有发表过讲话,他只是主持活动时介绍一下主讲者,就坐到后排去了。
工作坊就像大家约好了在一起玩似的,吃吃喝喝,谈谈艺术,彼此看看作品,我感觉王维他们那时代也是如此。
外地来的蓝调大师留着白胡子,杵着一根手杖,上面悬着一些石头、骨头什么的,打扮得像巫师。一位奇丑无比的老巫婆扶着他上台,大师已经老到连歌词都记不住了,要看着一张纸才能唱上几句。他唱几句忘了词,下面的为他提词。鼓掌非常热烈,人过时了,但尊重永不过时。他下台时。有些他青年时代的崇拜者上去与他握手,大师和他的粉丝都是老耄。
月亮当空的时候,音乐会结束,草坪黑暗下来。汽车一辆辆衔着灯走了,像回家的马匹。有几个青年余兴未尽,还在台子上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