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4
|本章字节:10714字
母亲先回到村上去了。我那时在永寿中学教书,刚考完期终试,晚了两天才回去。在临近村子的那一刻,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悲伤和不祥的感觉,因为从任何一个熟悉的角度观望,村子里都好像被丧事之前的阴郁笼罩着。
藏着这种感觉,我请来村上的赤脚医生俊泉,他这几天一直给父亲打针,说是流行感冒。我看父亲的精神还可以,晚上和母亲一起说了许多话,临睡前又给他吃了一次药。快天亮时,母亲叫醒我,说父亲说话不清晰了,要我赶到县上,把妻子和孩子接回来。
母亲一生是明白人,她要父亲静静地离去,不让我们再折腾他。
我打开房门的时候,一只看不清的大鸟,“呀”的一声,从我家房檐下飞走了。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接着收到嗓子眼上。我知道一切都在向我预兆,随着那一声鸟叫,父亲的魂,就在我开门的时候,跟着那只我始终没有来得及看清的鸟,向土地或天空里飞去了。接下来的几天,父亲含着一丝气息,等他的所有亲人,能来到他的床边看上一眼。
他等来了,凡是我知道的所有亲人。
最后看他的,是他的表弟李敬明。他是父亲唯一的姑母的儿子,解放前从兰州大学毕业,在一乡里学识最好,和父亲长得最像,“文革”中也是带牌被游斗的人。
父亲离去的时候,二姐亦在病中。第二年的晚秋,我最后一次在医院里看她。她在病床上烦躁不安,我一直抱着二姐,与她走向终点的生命,相守了一个上午。我是二姐抱大的,我还不了她的这份亲情,但我想让二姐在我的怀里,多安静一会儿。此刻,她在急奔父亲的路上,见不到她还活着的母亲,我以为我的胸膛,会连接着母亲的胸膛,我含泪叮咛她:多在我的胸膛上靠一会儿。
二姐下葬的那个黎明,我是一身孝衣,跟在她的儿子后边,一路哭泣着,把她送到马坊村南的墓地里。这些年,我只要翻过马坊沟,就想起沟边的一块地里,埋着早走的二姐。没有风吹,眼里也会潮湿的。
命运在这里如此逼人,让我顾不上喘息,两次流着泪送他们入土。
被连续地击打,我发现马坊,好像有意用一些生命的悲惨离去,在折磨另一个与他们有关的生命。我已没有一滴可供内心哭泣的泪水了。我土生土长的身子,在告别马坊的一系列山路上,拒绝转身。也拒绝风雨,从我的沉默里,碎片一样摘走一朵悼念之花。我的目光,触在最熟悉的庄稼上,也不是一身的硬朗,能抵挡得住的一种伤痛。
因为那些庄稼上,有父亲和二姐的目光,依然心疼地盯着我。
母亲一生最伤痛的,是看着二姐先她而去。女儿走了,她活下来的每一天,都是一种疼痛。我知道她一难过,就摸着立在文化馆院子里的一块石碑,叫二姐的名字。她不知道,也不理解那是一块唐朝的名碑,她只是想从一块石头里,把二姐的魂叫出来。
她就这样活了一年,在县医院去世了。那是深冬的午夜,天空开始飘起雪花,我取来母亲的寿衣,叫来在药厂工作的堂哥耿涛,我们用一盆净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母亲擦了身子。看着我过于悲伤,医院没有送母亲进太平间,专门腾出一间病房。此后至天亮,我两次去换母亲床头的蜡烛,每次都要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一会儿,一边看着躺得安详的母亲,一边看着燃烧得安详的蜡烛。
这是我第一次,与一个去世的人单独在一起,内心没有恐惧。
我想,母亲不会给我恐惧,夜晚也不会给我恐惧。
第二天,沿着一路的大雪,母亲的灵被搬回村上。
我的悲伤也终于到了极点。跪在雪地里,我哭诉再也不回这个村子了。
埋完母亲,我用一把黄铜锁子,锁上一家人出进了几十年的大门,把钥匙交给大我七岁的三姐,转身走了。而且劝说自己:绝不回头。
我在路上想,我的几位亲人,为什么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集体撕裂我对马坊心存的一脉温情?他们活到最后,用自身的一些信息,揭破了生命中的许多暗示,而性情一直忧郁敏感的我,为什么感觉不到呢?他们走了,走得那么干净,但并不轻省。因为他们把一生对粮食的敬畏,继续背在身上,还像活着时追赶一坡玉米那样,只是这一次,他们是迅速地隐退。
我此刻才意识到,人和大地,有时都很孤独。
我也理解乡村目睹过的死亡,永远和一个人的降生一样神秘,也一样平常。因为我从村子里走出来时,用泪眼看到的房舍、树木和道路,还是原先的样子,好像一点没有被触动。只是沿路的庄稼,有几棵借着微弱的风力,摸了摸我的衣襟。
但我在写马坊书的时候,终于悟到了大地,从不把疼痛放在外面。
因此我说,一个人的去世,一定会伤着大地的内心。
我还是向马坊回头了。这是多年以后,我想回来看看,我的几位亲人的去世,对他们劳动过的大地,伤着了内心没有。以此看看我的内心,被时间抚过的伤痕,现在还有多深。
6
棉花曾经离我很近,也离我很远。
离我很近,是它一个冬天都附着在身上,通过一件棉衣,用暗藏的发白的火焰,温暖着我。离我很远,是在马坊这块万物都能开花的大地上,很少看见棉花这种植物生长过。因此,我在很小的时候,只要能见到雪白的棉花,就想把手伸上去,就想把脸贴上去,就想呵着一口气,把头抵在棉花的怀里。
现在,走在长安城里,突然抬头,我会有一种连天的忧伤。
我问自己:这是你贫困温暖的家乡吗?这里有你守望过的麦田吗?
而我最想问:这里有你贴身体验过的棉花吗?
确实,棉花从我身上走下来,已有好些年了。现在想来,我在故乡脱去的不只是一件棉衣,是把母亲一心的温暖,也随着那个我要离开马坊的日子,毫无疼爱地脱去了。
我是穿土布长大的。这也是棉花,经过母亲的一双手,在很多日夜的纺织、裁剪之后,以衣裳的形式,走上我的身体。而我最为念想的,是每个冬天都要穿在身上的棉衣。
那时的马坊,冬天是很寒冷的。记着飘雪,是每天的事情。一个冬天里,只要出门,都会走在无边的雪地上。就是坐在家里的炕上,把目光从窗户放出去,也会被从瓦沿上挂下来的冰柱,割裂得横七竖八,看不到一块完整的院落。但穿着母亲一手缝的棉衣,我很少被冻过。就是一直处在雪地里,脸是冰冷的,身子上的每个关节里,却被棉衣释放出来的温暖,一处一处地滋润着。要是双手冷了,抬起来往棉衣的袖子里一塞,也会热起来。
我清楚地记得,等到麦收后的忙罢,也是一年最热的时候,母亲就开始收拾我们的棉衣了。先是把上一年的棉衣拆了,把里外的土布洗净晒干,再在门口的捶布石上,一棒槌一棒槌地捶平展。最难的是收拾棉花,这是让母亲最费心的事。因为我们是一些穷苦人家,棉衣里的棉花,少说也是穿了几年的,除过少数新一些的外,大多像一把破絮。我看见母亲把它们搭在院子里,一遍一遍地弹着里面的土。有过乡村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那是在一个冬天的时光里,一个穿着棉衣的人,要在黄土里穿行多久,那些细密的黄土,被风吹着,一部分打在脸上,更多的是打在身上,顺着土布的纹路,被密织进棉花里。因此,一个冬天里,可以说我们是穿着棉衣在行走,也可以说我们是背着黄土在行走。现在想来,才明白了我的每一件棉衣,怎么越穿越重,重到临近春天要脱下来时,母亲掂在手里总是心疼地说:“沉得像一块土。”
于是,她站在那么大的太阳下,要把这些压过她儿子身骨的黄土,一粒不露地拍打出来。
这个过程很漫长。
就这样,一个夏天的阳光,全被母亲搭在院子里的棉花吸收了。
而在那么冷的冬天里,棉花里才有这么多的温暖释放着。
我那时常常是抱着一本书,看着母亲这样劳作。真想走过去,从背后亲亲母亲,也亲亲棉花。但我往往在要抬脚的时候,会突然抬头,向村后的高岭山望去。因为我们一村的风和土,是从那里吹来的,我们一村的雨和雪,是从那里飘来的。我很想知道,看见母亲这样收拾我们的棉衣,下一个由高岭山主宰着的冬天,会减少一些寒冷吗?后来,我在一首诗里这样写道:“一座歇在,高岭山下的村庄也伸出手,要触摸棉花一直藏在身体里的火焰。
这让我想起了母亲的怀抱里,有棉花的温暖也有大地的温暖。我穿得很旧的土布衣裳,有她从心里带血抽出的棉绒。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懂得,要替棉花喊疼。”
真的,我更懂得要替母亲喊疼。
那是在土炕上,母亲要装棉衣了。每年的第一件棉衣,都是给我装的,用的都是最干净、最绵软的棉花,而且在后背、肩胛、膝盖部分,要装得更厚一些,生怕被冻着了。第二件是父亲的,棉花要次一些,但细心的程度是一样的。第三件是她的,全是剩下的破絮。有的破絮,是蓝一块,黑一块,红一块,是我在衣服上擦露水的钢笔时,留下的痕迹。
唉,那些年我真粗心,在自己身上暖和时,竟忘了问母亲身上暖和不。
到现在,在我舍弃了所有棉衣,把被母亲一手缝的棉衣保养着的身子,交给机器制造的羽绒服后,才突然意识到,这样的新生活,不一定很幸福。
因此,一个人的时候,我一定这样问自己:我的母亲,她用一生的时间,握有棉花的沉重和操守。映在我身上,那些雪白的东西全是棉花吗?
我不想在这里回答。
我想把母亲留在棉花上的叹息,再多写一些。
我说过,棉花也离我很远。其实,那是棉花离马坊很远,离母亲很远。
那些很贫穷的年月里,吃饱肚子很重要,穿暖身子也很重要,因此,父亲的叹息多在粮食上,母亲的叹息多在棉花上。那些年,母亲为我们家添置棉花,从没敢用斤论过,只是用两来计划,今年添置几两,明年再添置几两。那一两棉花,就是用我们的很多粮食,从乾县、礼泉客人的手里换来的。等到我在常宁中学读书时,看到我们班上有乾县、礼泉的同学,想到的第一个词:
棉花。
为了棉花,母亲经常是一个人叹息着。
为了棉花,母亲从口中要省一些粮食。
为了棉花,母亲的头发也白成了棉花。
记得有一年,村上在村南最好的地里,试着种了一块棉花。母亲和村上的女人一样,一直在棉田里忙碌了一季,到头来,每家只分了一捆能当做柴火烧的棉秆,上面稀稀拉拉的几个棉蕾,就是不吐棉絮。一村人,特别是女人们,对于棉花的希望破灭了。走在地头上,许多村人说,这么好的土地,能种小麦,能种玉米,能种高粱,能种谷子,能种洋芋,能种西瓜,怎么就种不出棉花呢?
我第一次在土地上见过吐出棉絮的棉花,是在我们村南,隔着一条沟的滚村。那是大姐嫁过去的村子,是一个吃着窖水的村子。奇怪的是,在她们村的河滩上的沙土里,能种出花生,也能种出棉花。有一次,母亲带我去大姐家,正赶上村里分棉花。多大的棉桃,有炸裂的,也有没炸裂的,我们坐在烧得很热的炕上,把剥出来的湿棉絮,一把一把地往炕席下面放。那个时候,母亲和大姐的脸上,堆满了和棉花一样的笑。第二天一早,我揭开炕席,满炕都是洁白如雪的棉花,激动得我把手、脚和头埋在棉花里,不想出来。
母亲和大姐,剥了一夜的棉桃,也没有多少瞌睡。只见大姐对母亲说,她要用这些棉花纺多少线,织多少布,缝多少衣,有多少是母亲、父亲和我的。
那时候,我才感觉出:善良的女人,天生都是爱棉花的。
我的印象里,棉花不仅洁白、软和、温暖,棉花的身上,还散发着一种超越洁白、软和、温暖的气息。这种气息,我是从母亲用来放棉衣的柜子里闻出来的。记得每次打开放在炕头上的柜子时,都有一种异样的气息,让我把头深深地埋进去,翻着自己的衣服。
这个时候,母亲总会站在我的身后,叮咛我小心一些,别把柜子翻乱了。
我知道母亲在一些衣服里,还藏着一些简单的银首饰。不知道她年轻时戴过没有,但我从未发现她戴过,也很少取出来看看。好像这些东西,比她身上的岁月,还埋藏得深。今天,我想起在母亲的柜子里,还藏有一些简单的银首饰,对母亲一生的遭遇,在难过之余,也有一丝高兴:至少,作为一位女人,母亲在贫穷的年月,也有过她的拥有。
因此,我会告诉你,棉花的气息,就是母亲身上的气息,间或,也有那些简单的银首饰的气息。
这些气息,应该还在母亲留下的柜子里,浸淫着每一道木纹。
现在,在马坊的大地上行走,面对大块的云朵,我很想见见棉花。
看它在母亲一直清贫的身体里,如何藏下温暖。
这是我对这块土地,仅存的一种要求。只是到现在,这里也不曾种过棉花。特别是今天,在这里生活的人,谁还像我一样,对棉花心存痴情呢?
没有了,绝对没有了。
高建群有一本,叫《最后一个匈奴》。我想,我应该是最后一个怀念棉花者,至少是在马坊。所以,我要亲亲棉花。
亲亲棉花,就是用我温暖的唇齿,亲亲母亲。
(《花城》201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