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4
|本章字节:9886字
陈原
那年的冬天,我回到鲁西乡间,为父亲的新坟焚纸添土。我的心情显然是悲痛的。一向身体强壮年仅五十余岁的父亲忽然被病魔夺走了生命,这对我的人生观念是一次强烈的冲击,它迫使我又一次陷入了深深的对生与死的思索之中。父亲,那个让我爱让我恨让我交织着各种复杂情感的父亲一下子从我的生活视野中退出并消失,退至故乡鲁西这片一直让他萦绕着的黄土。
父亲的坟丘在茫茫的大平原上显得特别小,就像一个孩子玩耍时堆积的一个土堆。死亡的景象是那么卑微和荒凉。父亲是热爱这片泥土的,但他没想到这样早地在漂泊之后回到这片土地之中,这永恒的归宿。
做完祭事,我住在了被我称作姨姥姥的家中,她是我姥姥的妹妹,和我姥姥一样也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女人,在生下第二个儿子后,她的男人便因痨病撒手人寰,她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儿子在这个村子中生活。好在她的命运不幸,她的生活却是幸福的,她的儿子谙事而又孝敬,现都已各立门户,日子殷实而又美满。
老人知道我心情不爽,又是旅途劳累,便劝我早点洗刷睡下。我也真的有些倦了,便和他们道别,去东屋已烧热了的土炕上睡下。
乡村真静啊,离开农村数年,这种感觉对我是那样遥远陌生而又亲近熟稔。我和衣躺下,土布和新棉做成的棉被散发着一种特有的气息,农民的房子那含有土香的气息也在黑暗中悄悄地包围了我。猪圈里猪的哼叫声和牛栏里牛嚼草反刍的声音不时地传来,远方的狗吠声则把冬夜拉向深处。住在乡下真美,远离了喧嚣和嘈杂,连平素的自己也远离了,就像躲进了岁月深处,它能使疲惫的灵魂真正如暮色中的鸟一般归巢。
我这样躺着想着,渐渐地感到眼前有些亮洒洒的,我仔细看时才发现从东墙不大的窗子上照进来一小片月光,静静地铺展在我卧着的土炕边。我的心一下子变得澄明,连心中的灰暗悲伤心情也似乎在一瞬间淡了。原来这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可刚才我怎么没注意到它呢,是刚才被云层给遮挡住了,还是我心中有一块云遮挡住了它?近一年因丧父而产生的悲痛与焦灼的心情,几乎使我丧失了对自然世界的一切感受。这样好的一个夜晚,我无法静静地躺在这里,我翻身下了土炕,又裹了一件大衣,走出了屋子。
一开门就又一次被惊了一下。院子里已是满满的一院子的月光,像上天赐给这个农家院落的一种福泽,墙上地上猪圈牛栏上到处都像镀了一层透明的金箔,这是庄户人的另一种财富和收成吧!北屋的窗子上是一块艳艳的红,像从这个农家小院溢出的吉祥和幸福,那里不时地传出一家人醉人的话语和幸福。
院落外面是一片不大的杨树林。现在正是初冬,树上生动的叶子已被另一个季节带走,僵硬的枝杈在月光中光裸着,像血管一样印在夜晚幽蓝的天空上。在疏朗的枝杈间可以看到一个个的草窠,月光却染黑了它,那是鸟的家,现在那些疲倦了的鸟儿正沉在它们酣沉的梦中。月亮像我孤独的灵魂在枝杈间犹犹豫豫地徘徊。——那悬挂在枝杈间的古老的月亮啊!在中国的文化中有着特殊的地位力量,它是所有中国文人共同的心境。
我踽踽地在林子间走着,月光把我也照耀成一棵树,一棵走动着的树。
林间的空地上是树的影子和满地的碎银。残叶和枯草静默在地下,肃穆在古老的月光中,只有我的双脚踩在上面发出干裂的声音,那是古代的夜行者脚下都曾有过的声音。走在这样的林间有一种在岁月中倒行的感觉。此时我有些忘情,往日的沉重似乎泄得一干二净。
我从林子的另一端走出来,再漫过一条荒草覆盖的枯河,我就站在大平原的土地的边缘了。一轮月亮,下面是一片广阔的原野,空间是浩茫的月光,一个人站在遥远的地方怅然地眺望,这种充满古意的缥缈的意境,谁能画得出来!我真想对着茫茫的空间大喊一声,把我的肺腑我的灵魂我的精神喊成这夜色下的原野。但我没有,别惊了这片土地,别惊了皎洁的蝉翼般易碎的月光。一个夜行者从远远的地方走过,又在远远的地方消失,像是走出了月光。大地上并不丰富,只有冬眠的麦地以及耕耘好积贮着墒情的棉花地光裸袒露着。除此之外只有零星的草屋枯井以及柴垛,最多的倒是先人们萎缩着的坟丘,大大小小疙疙瘩瘩地散落在泥土中,它们被荒凉在这里,成为村庄的另一种背景。现在那埋在土地下面的人正和我一样倾听月光的流动声。即便是在夜晚,我也能很准确地辨认出父亲的新坟的位置,父亲有这样的月光陪伴,也该不孤独了。
土地上的月亮又饱满又明亮。在城市的上空可看不到这样的月亮,那里的天空被拥挤的楼顶挤满,望月之时只能透过楼与楼之间的缝隙。月亮在城市楼群的天空上又孤独又冷落,意境全无。月光几乎沉不到地面,只能洒在荒凉的楼顶上,地下则只有厚重的令人窒息的影子。那里是一群多么可怜的人啊!
我朝着土地的深处和月光的深处走去,只有我的影子陪伴着我。很远的地方有狗的吠叫声传来,那里已经是相邻的村庄,更增添了这原野的遥远感。
它似乎使我沉入了自己的往事中。我的整个童年生活就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现在回想起那段童年的岁月,竟像是被月光照着一样澄明清晰。
多么坦荡而又明亮的土地啊!一群土香土色的孩子中哪一个是我呢?我站在这月光下的土地上朝着岁月深处的另一片土地眺望,我看到了我生命中的另一种颜色。那时我和姥姥、母亲生活在村庄边一个孤独的大院落里,那是还要远一些的一个村庄。在有月光的夜晚,姥姥常和我一人一个马扎坐在院子里融融的月光下。姥姥常用她的两只大手抓着我的两只小手摇晃着给我唱很好听的歌谣,或者给我讲一些很神秘很离奇的故事。月光将那些歌谣和故事照耀得更加神秘和动人,我便常常在这歌谣和故事中展开想象,把童年的梦做得更加绚丽多彩。我常常在姥姥的讲述中睡着了,我像所有听了故事的孩子一样以安详的姿势熟睡在老人身边。姥姥之所以常常这样给我讲故事唱歌谣,是因为她想用这些歌谣和故事吸引住我,不让我到外面去撒野。即便这样,我还是常常逃离出去到那月光下的土地上去打土坷垃仗,孩子们互相追逐在月光下,孩子们的呼喊声、笑声在土地上传扬,月光下的土地是孩子们童话般透明的乐园。记得有一次在原野空旷的土地上捉迷藏。捉人的孩子趴在地上,其他的孩子则四处寻找藏身的地方。有的找一个土坎趴下去,有的找几个棒子秸遮住。有一次我看见远处有一个草窝棚,我便一直跑过去。
可能是我藏身的地方太远了,捉人的孩子一直没能找到我。我在里面等待着。
实际上藏身的孩子很渴望被捉住,不然肯定会感到孤独和无聊。所以在等待了一会儿之后我竟在里面睡着了。后来我被冻醒了,原野里早没有了玩耍的孩子们,原来挂在东南天上的月亮早已转到了西南天上。我既怕又冷却又不敢走出那个草窝棚,就一直瑟缩着身子胆怯地趴在窝棚里一动不敢动。我被空无一人过于空旷的月光下的土地吓住了。这是多么美的田园景致啊!我却被它吓住了。后来姥姥和母亲一路喊着从月光的尽头走过来了,我一下子冲出草窝棚,朝着姥姥和母亲冲去,姥姥一下子抱住我,解开衣襟温暖着我,我清楚地感到姥姥的两颗泪水闪着幽亮的月光滴落在我的脸上。那一瞬间姥姥抱得我有多么紧啊!
在岁月的流逝中,那童年的风景都已经远了,但在今晚这样的月光中那一切又仿佛拉近了,多么相似的月夜啊!我仿佛又看到了我那童年稚嫩的身影歪歪斜斜地跑在这片土地上。平日里我们只能在他乡异域思念故乡,追忆那已失的一切。而现在,我就站在这月光下的土地上,站在我自己的思念中,我和那已失的一切都离得那样近,我感受到了重新拣拾回忆碎片的美妙。此时的原野真静啊!没有行人,没有飞鸟,没有颜色,没有白天忙碌时的一切嘈杂,连所有在白天不能让人悦目的地方也都被夜色省略了,只有巨大的月亮在浩渺的天空移动,只有我一个人孤独的身影在广袤的土地上彳亍。在夜晚的边缘是静寂的古老而又祥和的村庄,它们匍匐在大地上倾听月光千年的流淌,此时那些收获过后守在粮囤边的农人们正在过他们安闲殷实的冬天。
站在这样的天地间,此时我仿佛听到月光的流动声盈满耳际。
站在月光下的土地上我不禁想起了人与土地的话题。这月光照耀滋润着的土地在岁月中是一种永恒的存在。我不禁思索起它这种存在的意义。生命降生在土地上是必然的,颗粒状的生命从很小就闻着土地的气息一天天长大,像前一辈人一样喝土地上的水,吃土地上长出的庄稼。土地负载着生命就像负载着庄稼一样。生命在无数的岁月之后,逐渐地长大,然后饱满,然后成熟,然后苍老,然后死亡,被土地重新收回它的怀抱中,就像一棵庄稼的生长过程。也有的生命由于命运的转换,会在他的某一个生命阶段背离了土地,寻找另外的生存天空。外面的世界很大,充满竞争奋斗的乐趣,也充满沉重和失败,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客居者在外面的世界找不到自己灵魂的归宿,这时他们往往会想起那童年曾生活过的土地,那土地上曾有过的一些忧伤,贫穷和欢乐这时有了新的意义和价值。他们在外面的世界越是漂泊就越是思恋那背离了的土地,是这样的回忆陪伴他们在外面漂泊的那颗孤独的破碎的心。
有故土可以思念的人是最幸福的客居者和漂泊者。这思恋会随着岁月的日久和生命的日衰而更加强烈,所以当他们在生命即将终结时总是嘱咐他们的后代,将他们的坟墓建在故乡的土地上,以温暖那颗在外面漂泊后寒冷孤独的心。我想我父亲就是这样。未来的我也许还会这样。人和土地永远结不下仇恨,即便是一个在土地上留下罪恶和仇恨的人,即便是一个曾经被土地伤害过的人,以及背弃伤害过土地的人。
我现在站在这里,不过是生命历程中的一次对于土地的回归,就像鸟儿在季节中的飞翔。月光和土地使我的精神变得清纯而又澄澈,我的生命正处在一个稍纵即逝的瞬间,这不可或缺的断断续续出现的瞬间正在美丽着我的生命。当我意识到这归乡的价值和意义后,我便更加贪婪地享受这土地上的月光和月光下的土地带给我的痛彻的幸福。我深深地理解这一切在我生命中的重量,这饱满的月光将会照耀我整个生命的天空。我真愿把这样饱满的月光和土地送给每个正在异乡漂泊的天涯游子,与天涯者共享。
爱月宜眠迟。古诗中充满了朗月的意境,充满了古代文人面对明月时的柔腻情怀,以及面对世态的空灵闲达境界。我想那位古代文人肯定也是一位将生命降生在土地上,又在异地的漂泊中忆起了故乡明月的天涯留宿者,就像我一样。此时我没有一丝倦意,没有了任何生命中的沉重,我的五脏六腑都是透明的。
我的思绪飘得很远,不知不觉间我已处在了土地的深处,像一叶扁舟处在了大海深处。土地从我脚下向四周漫延,拥有了这样的土地和月光,我是天下最富有的人。土地啊!我思恋的土地啊!此时对你的一切感受都从脚下向我传来,传遍我的全身,我的灵魂何曾这样踏实安详。月光照耀的土地啊!
你就是一扇巨大的门,总有一天我的生命即将终结时,我将形单影只地回到你的面前,用最后一丝力气敲响你的门环,钻进你那温暖的坟墓,就像我所有的先人一样。
这样想着,我竟泪流满面,浑身战栗。一个孤独的归乡的男人在空旷无人的月光下的土地上遇到了他久违了的喜悦而又幸福的泪水。我在泪光和月光交织着的目光中望见了一片更大的坟茔,那是我们家族的坟,像一个扔乱了的省略号。
夜已经很深了,连偶尔的狗吠声也已听不到了。我转回身往回走,踩着晶莹的月光,穿过来时的那片林子,推开我出来时虚掩上的门,从无边的月光中一下子跨进了这个农家的门,然后我像农人一样关上了那扇农家的门,这样我就把整个原野的门关闭了,把浩瀚的月光关在了门外,而我将在我灵魂的深处将这一切永恒地珍藏。
后来我发现我的一条围巾丢失在了月光下的土地上。我想那也许是冥冥中的意志让我留在土地上的信物。那就让它裹紧我那颗留在土地上的心吧。
走出月光,在异乡,我永远是一个流浪的稻草人。
但我很幸运,我拥有一片土地上的月光,能够让我在漂泊的间隙回首眺望。
(《文学界(原创版)》201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