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4
|本章字节:7622字
洪忠佩
稻草
村庄寒寂而清冷的冬夜,被广播喇叭中阶级斗争的热浪彻底颠覆。生产队长吭奋而嘶哑的声音,让村民群情激昂: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人民群众,没有什么事情办不到,敢斗天、敢斗地,敢教日月换新天……队长的话语正进入高潮,儿子学东匆匆跑来,扯着他咸猪油似的破棉袄说:“爷爷用稻绳吊在梁上睡着了,叫都叫不醒,你快去看看吧!”
学东的声音虽然不大,却仿佛给沉浸在激情之中的生产队长泼了一盆冷水,他怔了一下,又恢复了常态,招呼大家继续学习《毛主席语录》,并用目光巡视一番会场,才离开队部……
在村里,稻绳是用稻草搓起的绳索,它当时的功用,不仅可以用来吊起菜园瓜架上的南瓜、冬瓜,还可以用来捆绑被打倒游斗示众的分子。队长的父亲穷苦贫下中农出身,队长根正苗红,他为什么选择用稻绳自缢,在当时成了村中解不开的谜团。
我比学东大两岁,还是个懵懂的少年。在我还不知道稻子如何灌浆结穗时,却对稻草有着异样的迷恋。高天云淡,谷子晒干归仓,稻草也有了归程。
空旷的晒场上,垒起的稻草垛,宛如大地丰满的***。我记不起田地收成的丰歉,却总能记住村里一年垒有多少个稻草垛。村庄的生活,似乎与稻草密不可分,无论家中床上、枕里,还是生产队的猪舍、牛棚,有了稻草垫底,冬天也就到了。少年不识愁滋味。在那样饥寒交迫的年月,冬天的晒场稻草垛,成了少年同伴翻筋斗、捉迷藏的游乐场。连着几夜,少年同伴都说晒场稻草垛里出现披头散发的女鬼。说者神神秘秘,听者毛骨悚然。我没见过女鬼,却见着村里一对男女从稻草垛逃离。那男的逃得迅速,从背影看去像队长,女的我是看清了的,她是春旺的母亲。看到她惊恐的样子,似是做错了什么事。但细想,她如果跟队长在一起,又能做错什么事呢?作为同伴,我觉得这事应该对春旺说,但想对他说又怕说不出个所以然。
后来的一个夜晚,不知谁一把火把稻草垛全点燃了。稻草燃起的烈火,烧了整整一夜,火光映红了村野与天空。村里稚童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火势,呆在家长身后不敢出声,只有年长的在长吁短叹。村人异常地沉默,让呼呼的烈焰与“噼啪”的火响更加清晰。突然,寂静的村子里传出一阵揪心裂肺的厮打与嚎叫。村人对这样的声音似乎并不感觉到惊奇,仍站在火场一动不动……那一夜,我的梦境中接连出现贪婪的火焰与狰狞的女鬼,还有那对匆匆逃离的男女。噩梦惊起,我的身体在发烧,咽喉疼痛。
这一年的冬天异常寒冷,大雪封山且久日不化。刀片一样的风,直往身上刮。村人都绻缩在家中不敢出门。失去了稻草垛的冬天,虽然在火炉旁多了一份私语谈资,却让冬日的村庄更加冷寂而漫长。一把火把稻草垛烧了,也就烧了生产队里牛的胃囊。在那样勒紧裤带过日子的冬天,村人对牛的情感像对无产阶级兄弟一样深厚。放牛的坡地,牛啃得枯黄的草皮都不剩了,贫瘠的田野更是一片空茫。牛忙了一年,村人不能让牛饿着,家家户户都献出了红薯、糠皮——这是每家每户过冬的粮食。遇到这样的饥荒,我的胃和牛的胃一样需要填充,却苦于找不到入口的食物。看到学东每次站在路口啃着玉米棒子,我脑中曾有过行抢的念头,但惧于他生产队长的父亲而没敢动手。面黄肌瘦的少年同伴,一个个都开始虚胖起来,身体的浮肿让腿脚失去了灵便,走起路来像陷入烂泥与踩着棉絮一样,飘忽而失重。一个雪花飘飞的傍晚,我和春旺不约而同地爬进了生产队牛棚屋,欲去偷吃待产母牛的牛食,却隐约看见母牛待产的稻草垫上有一对缠在一起的男女,边上还有一个小米袋装着的玉米棒。我和春旺第一次碰见这样的场景,惊叫一声,慌不择路,各自逃窜……正当我惊魂未定,哆哆嗦嗦地坐在火炉上烘火时,队长阴沉着脸走进了我家堂前。家人看见队长登门的脸色,心中直打鼓。队长沉默了一会儿,在堂前踱着方步说:“今年的苞谷就不是去年的玉米了。虽然今年收成这么差,天气这么恶劣,但这都是通向共产主义道路上的暂时困难。
你家的情况大家都有目共睹,我是知道的。”队长踱到我边上,用手抚了抚我的头说,“现在的阶级斗争相当复杂。你和春旺这小鬼,没事别到处乱钻。”
说着,队长从棉袄袋中抽出三个玉米棒,放在我的手上。我诚惶诚恐地接过玉米棒时,看见队长的袖口还有稻草屑。
在山村,稻草垛里藏着许多秘密:牲畜的产房,鸟类的巢穴……一年的春日,我在稻草垛里发现了一窝鸟蛋,一直没舍得掏走。后来,我还是忍不住告诉了春旺,结果只剩下一个空空的鸟窝。为这事,我和春旺动起了拳脚。
毕竟是少年伙伴,泪痕未干又黏在了一起。生产队里扎稻草人是大人们的事,我们这些小孩就一个劲地掺和,破了舍不得扔的蓑衣、斗笠,都派上了用场。
稻草人插在地里,像模像样的,却不知能否吓散鸟兽。稻草还是稻草,村人喜欢把它做成自己的替身。村庄就那么大的地方,村人四季围着田地转,实际是围着稻谷粮食转——村人与土地相依为命,相互之间有一根用稻草搓成的稻绳维系着。
山里村庄的冬天,泛着刺骨的寒冷。迟迟露脸的阳光,也常常是早早收场。村人需要的时候,阳光异常地吝啬。借着迟缓的阳光,村人不失时机地把床上、枕里的稻草,以及床上的被褥搬到露天晒着。那样的日子,虽然有隔三岔五的重复与繁琐,村人却乐此不疲。阳光晒过的稻草真好,贮藏着阳光的温暖,散发着禾叶的青气、稻穗的香甜、太阳的味道。我躺在铺满稻草的床上,感受着稻草的亲切与温暖。
1981年的秋天,正是农忙收割的时节,我随家人告别村庄,转入了小城读书。车窗外,燥热的风和着禾镰的舞动,让秋天的田野一片繁忙。稻茬上新鲜的镰痕,似乎还遗存着禾镰的欢吟。这是我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象,一直生动而又单调地延长我记忆的路径。
随着播种、收割,稻草一茬一茬的,记住了一个季节。村人呢?在村庄生活的背景中重复着喜怒哀乐。土地责任到户那年,也意味着队长权力的终结。那一年,队长家祸不单行:儿子学东驾驶手扶拖拉机装运稻谷出了事故,落下了残疾;他自己由于和村妇女主任在收割的稻田纠缠不清,被妇女主任家人打断了肋骨。春旺在小城告诉我这些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校门。我清楚地记得春旺当时说话的神情,他不仅对队长的仓皇落魄幸灾乐祸,脸上还写满了愤恨。
在我的乡土田野记忆里,所有的色调都与稻子有关,一种禾苗的嫩绿与青葱,一种谷穗的饱满与金黄——这是乡土田野对记忆的浸染,一种食为先的生存宿命。列维坦的《秋收》和米勒的《拾穗者》,都是我后来看到的名画作品。无论作品主题与色调,都激活着我远去的记忆。看到那阳光镀亮的色泽,看到那饱满而成熟的色调,仿佛是对我那遥远暗夜的一次神秘的穿透,显影复苏着童年时光的幻觉。
我的童年时光虽然在村庄度过,对稻子种植却只有程序性的认识:浸种、育秧、栽插、耘田、施肥、收割。然而,当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进入稻子的发源地——万年“仙人洞吊桶环”的洞体,恍若进入了一个醒着的梦境。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洞体浮出了水面又陷入了孤寂?又从什么时候开始,一株野生稻因子转换成了栽植稻因子?这些都是仙人洞吊桶环留给后人的一个个谜团。只有那一万二千多年前的野生稻植硅石标本,是沉寂万年、孤寂万年之后,在大地中绽放的花朵——在这些花朵中,稻草上盛放着我们最初祖先的幸福与梦想,带给人类文明的辉光,还有全人类的景仰。
春旺忙着做生意,平时很少和我联系。1998年的一个春日,他找到我工作的单位上,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提着皮包,西装革履,已是标准的商人打扮。春旺拖着扯着要我跟他去喝酒。我手头忙着待播的节目,却还是挡不住他的执拗。落座酒店,见一桌都是金融、工商、税务部门的人士和企业老总,我方知春旺是让我来帮他陪客。春旺正在筹建一家利用稻草生产快餐盒的环保类企业,在地方上有着一定的规模,由于缺乏资金投入,正在争取省外的一家民营公司进行股份合作。我是一个成天与文字打交道的人,对他们满嘴谈的生意经,满桌喝的生意酒,就像看一场室内肥皂剧,离开酒店才如释重负。
春旺的项目,得到了专家的论证和当地政府的支持,从审批、筹建到合资、投产都十分顺利。或许是春旺的一厢情愿,用稻草生产的可降解的快餐盒,要比其他产品成本增加一倍以上。不管春旺如何努力,他始终没有让环保快餐盒厂旺起来。春旺陷入了市场、价格、环保链接的迷局。
或许,这是稻草缠绕在春旺内心的又一种隐痛。
我的家乡属山区,离万年仙人洞吊桶环只有二百多公里,土壤、气候极为相似,山峦、溪流、水田,都符合稻乡的元素。然而,近些年,村里的青壮年却无一例外地选择了外出打工,留在村庄的是老幼病残,还有板结、荒芜的田地。村庄的生活方式日渐被城镇化生活方式同化,而又滞后于城镇化生活,村人的生活、劳作的母体嫁接出现了缺失。即便是秋季,我走进村庄,也已很难看到稻草垛的踪影。
失去了稻草的村庄,也就失去了田野的分娩。
这些,恍若是以村庄稻草为背景故事的片断,实则是我对远去真实生活的窥探。让这些沉入水底的往事重新浮出水面,我心里也感觉到不是滋味。
我想忘记这些,却一直找不到忘记的理由。
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