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4
|本章字节:8644字
阿来
从西宁起飞往玉树。起得早,刚在座位上打了个盹,飞机着陆时猛一颠簸,我醒来,就听广播里说:玉树到了。
一出机舱门,就是晃得人睁不开眼的阳光。几朵洁白得无以复加的云团停在天边,形状奇异。云后的天空比最渊阔的海还幽深蔚蓝。几列浑圆青碧的山脉逶迤着走向辽远。这就是高旷辽远的青藏。走遍世界,都是我最感亲切与熟稔的乡野。辽阔青藏,一年之中,即便能一百次地往返我都永远会感到新鲜。无论踏上高原的任何一处,无论曾多少次涉足,还是从未到过,心中都会涌起一股暖流。如果放任自己,可能会有泪水湿润眼眶。我并不比任何人更多情,只缘这片大地于我就有这种神奇的力量。
一只鹰在天际线上盘旋。
也许并没有这只鹰,我就是会“看见”。我抬头,那只鹰真的悬浮在天边,随着气流上升或者下降,双翅阔大,姿态舒缓。
大多数时候,我在内地另一族群的人们中生活与写作。在他们中间,我是一个深肤色的人。从这种肤色,人们轻易地就能把我的出生地、我的族别指认出来。
现在,在机场出口,更多比我肤色还深的当地同胞手捧哈达迎了上来。
我这个人,总是受不住过于直接而强烈的情感冲击,于是迅速闪身躲到一边。
最终还是被推到迎客的酒碗面前。姑娘高亢的敬酒歌陡直而起。面前的三只小银碗中,青稞酒晶莹剔透,微微动荡,酒液下的银子,折射光线:如那歌声与情意,纯净、明亮。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同时感到,身体内部,某处,电闸合上了,情感的电流缠绕,翻卷,急速流淌,我端起酒碗的手止不住轻轻颤抖。
就这样,我来到了玉树。
我来到了这个在藏语的意义里叫“遗址”的地方。
玉树,和玉树州府所在地结古镇,因为一场惨烈的地震让世界听闻了她的名字。我也是第一次到达。我在一篇叫做《远望玉树》的小文里写过:“记得某个夜晚,好大的月亮,可能在几十公里开外吧,我们乘夜赶路,从一个山口,在青藏,这通常就意味着公路所到的最高处,遥遥看见远处的谷地中,一个巨大的发光体,穹隆形的光往天空弥散,依我的经验,知道那是一座城,有很多的灯光。我被告知,那就是玉树州府结古镇了。但我终究没有到达那个地方。在青藏高原上,一座城镇,就意味着一张软和干净的床,热水澡,可口的热饭菜,但对于一个写作者,好多时候,这样的城镇恰恰是要时常规避的。因为这样的地方常常会有与正在进行的工作无关的应酬,要进入另外与正在进行的工作相抵捂的话语系统。对我来讲,这样的旅行,是深入到民间,领受民间的教益,接受口传文学丰富的滋养。但那时就想,终有一天,结束了手里的工作,我会到达她,进入她。”
是的,我不止一次从远处望见过这个镇子的灯光。
从附近的称多,从囊谦。
现在,在这个阳光强烈的早晨,我终于到达了。从机场到结古镇的路上,一个深肤色高鼻梁的康巴汉子坐在了我身边,我的手被有力地握住:“老师有什么事情就告诉我们,要见什么朋友也请告诉我们。”
这是个我不认识的人,但分明又十分熟悉。我们这个民族中的绝大多数人,仅凭身上那一点点相同的气息,就能彼此相认相亲。我说谢谢,但我不是老师。我开玩笑说,托时代进步之福,靠卖文为生,我还能养活自己,我不用兼职做家教,所以,请不要叫我老师。其实,我想说的是,当我面对自己坚韧的族群自己的同胞,我从来都只感到自己是一个学生,雄浑广阔的青藏高原,就是给我一千年时间来学习,也并不以为能将其精神内核洞穿。
我只说了一个名字,一个民间说唱艺人的名字。那是一个给过我帮助与教益的人,我说,我要去看望他。
2
路上,车里,主人在介绍一些玉树的基本信息。提到结古镇在藏语中的意思是“货物集散地”。在一千多年的时光中,这个古镇处于从甘青入藏的繁忙驿道上。这条古道有一个如今成为一个流行词的名字:茶马古道。也有一个渐渐被忘记的名字:麝香之路。这也是一条文化流淌与交汇之路。所以,这个古镇,曾经集散的岂止是物质形态上的商品。经过这个镇子进入的,还有多少求法之人;经过这个镇子走出的,还有多少渴望扩张自己视野与世界的人?
前面有着稀疏白杨树夹峙着河岸的山谷中,一团尘雾升起来,我知道,结古镇就要到了。真的,那些尘雾就是从正在重建的结古镇,从整个变成了一个大工地的结古镇升起来的。
我们就进入了那团尘烟。高原的空气那么透明,身在尘烟之中而尘烟竟消失不见。工地总是这样,浮土深印满车辙。各种机械轰鸣着来来往往。节节升高中的,已显示出大致轮廓的半成的建筑上人影错动,旗帜飘扬。未来的学校,未来的医院,未来的行政区,未来的商厦,未来的住宅,我们穿行其间。没有地震废墟,只有渐渐成形的建筑在生长。这里是青海,我想起了成就于青海也终了于青海的诗人昌耀的诗句:
钢管。看到一个男子攀援而上
将一根钢管衔接在榫头。看见一个女子
沿着钢管攀援而上,将一根钢管衔接到另一根榫头。
他们坚定地将大地的触角一节一节引向高空。
高处是晴岚。是白炽的云朵。是飘摇的天。
那是诗人写于上个世纪那令人鼓舞的八十年代的诗。现在,却似乎正好描摹着眼前的情景。就是这样,被强烈地震夷为平地的古镇正在生长,飘摇的天让人微微晕眩。
那个挖掘机手,轻轻一按手里的操纵杆,巨大的挖斗就深掘地面。那个开混凝土罐车的司机,不耐路上车流的拥堵,按响了声量巨大的喇叭。喇叭声把路口那个疏导拥堵车流的年轻交警的呼喊声淹没了。
这样的情形令我感动。
工地的间隙里是板房中的小店,饭馆,四川汉族人的饭馆、青海藏族人的饭馆、撒拉人的清真饭馆,肉店,蔬菜店,电器店,旅馆,生活还在继续,热气腾腾。不像我去过的别的灾区,浩劫之后有一种哭诉的情调。驰名整个藏区的嘉那石经城在地震中倾圮了,但虔城的信众们并不以为那些刻在石头上的六字真言,那些祈祷文,那些整部整部经卷的功德与法力会因此而稍有减损,人们依然手持念珠绕着石经城转圈、祈祷,为自己,为他人,也为整个世界。
我也因这样的情形而感动。
当然也听到好多生命毁伤、家破人亡的故事。但人们只是平静地述说,就像在述说遥远的故事,就像这些故事不是亲历,而只是听闻,是转述。活脱脱就是流行在青藏高原上那些口传故事的风格。讲这些故事的,有失去了不止一位亲人的人;有失去了自己刚建成不久的颇具规模酒店的人;有震中受重伤,身上的一些关节被替换成合金构件,回到工作岗位就服务于众人的人。还有,一位一定要在震后的玉树办起一份文学杂志的朋友。我没有看见有人流下过半滴眼泪。反而,我看到很多的平静与微笑。我喜欢这种平静中的达观。
高原上难得的温暖季节依然如期而至,草地碧绿,百花盛开。我四处走动,看到人们依然按照习惯,在靠近漫漶流水的草地上搭起帐篷,外出野餐。
当我在附近的小山上把镜头对准一丛丛点地梅细密的小花时,从河谷中的野餐地,有悠远的歌声传来。歌声从谷地中升上来,达到与我平齐的高度,稍作盘桓,又继续上升,上升,升到了比后身侧的岩石峰顶更高的天上。我趴在馨香的草丛中,用镜头对准细碎的花朵,取景框中,焦距始终模糊不清。
扶摇而上的歌,调子与词句我都非常熟悉,但那一刻,我却因为心头涌起的热流而泪光闪烁。
一位年轻的活佛,定要请我到他家里做客。他让我坐在比他高的座位上,亲手为我沏茶。然后,打开电脑听他新写的歌。他说,他要写出一种歌,采用流行的方式,但不是一般的情爱表达,而是有宗教感的,要有对于生命和对宗教本质感悟与思考。也许,他的歌与他的追求间尚有距离,但我想,催生他想法的这些因缘,同样也将是我从这块土地上领受的深厚教益。能有机会在这样一块土地上,沉潜于自己的族群和文化之中,做一个学生,并不断收获新知识新感受,是上天对我的厚爱。
3
就在那天上午,穿过喧腾的工地,穿过那些劳作的人群,穿过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的尘土,一幢三层楼房出现在眼前。汶川地震后,我去过许多被瞬间的灾变损毁的地方。因此熟悉建筑物上那些狰狞的裂纹,知道是怎样的力量使这座建筑在一楼和三楼保持住基本轮廓的情况下,之间的二层如何几乎消失不见。我们被告知,这将是整个结古镇将唯一保留的地震遗迹。我还进一步知道,震前,这座建筑是一家以伟大的史诗主人公格萨尔命名的宾馆。
格萨尔史诗是属于全体藏族人的伟大的精神遗产。更是康巴人的英雄——他出生在康巴,建功立业也多在康巴大地,在康巴人的心中,英雄受到加倍的崇仰。所以,我推测,这座以格萨尔命名的建筑作为纪念物得以保留,不仅仅只是因为这座建筑所留下的地震毁坏力的骇人印迹。
几年前,我曾在这座城镇四周的草原上搜集英雄的故事。就在那时,我就听人们不止一次提起这个镇子上的格萨尔广场。不止一次,有人向我描述那个广场中央塑造的威武的格萨尔塑像。我也在想象中不止一次来到那尊塑像面前。我甚至把这个广场与塑像写进了我的也叫《格萨尔王》的长篇。
我寻访英雄故事的时候,没有到达结古镇。但我中,那个追寻英雄足迹的说唱人晋美到达过这个广场。
在这里,说唱人晋美与要跟他学习民间音乐的年轻歌手在此分手。
“他们又到达另一个号称是曾经的岭国的自治州了。
“他们从山坡上下来,贴地的风从背后推动着,使他们长途跋涉后依然脚步轻快。地上的风向北吹,天上的薄云却轻盈地向东飘动。这个城市的广场很宽阔,两个人坐在广场上英雄塑像基座前的喷泉边,看人来车往。年轻人说:老师,我们该分手了。他还要给他一些钱。晋美拒绝了。他的内心像广场一样空旷。身后,喷泉哗然一声升起来,又哗然一声落回去。他说:调子是为了配合故事的,为什么你只要调子,不要故事……“年轻人弹着琴歌唱。他唱的是爱情,他看见年轻人眼中有了忧郁的色彩。开始他只是试着低声吟唱,后来,琴声激越起来,是他教给他的调子,又不是他教给的调子。这使他内心比广场更加空旷。
“……晋美起身了,歌手一旦开始歌唱,就无法停止。歌手用眼光目送着他,那眼光跟歌唱的爱情是一致的,无可奈何,但又深情眷恋。当整个广场和人群都在晋美背后的时候,他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