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4
|本章字节:8772字
小镇白天见不到人,但晚上人倒多些。夜屋的阳台上,有人独自坐在黑暗中喝啤酒。他大喊一声,哈喽,吓我一跳。
我说汉语,这里无人听得懂,中国在这块地的下面,要听见那一面的人说话,你得挖一个漫长如长城的洞。就算你挖通了,你发现那边的天空与这边一样,同样是月亮、星星、云彩,但你听不懂人们的话。你成了哑巴,这很正常,如果你一钻出洞来,就满口汉语,岂不是咄咄怪事。在美国我卷起舌头,像动物那样闷不做声,像森林里的野兽默默地望着世界,把一切动静看在眼里。把看见的写下来,人们一定会以为是你听来的。不是,是我看见的。
我看见一位诗人的臀包上别着一把油腻腻的扳手。这国家的居民大都有极强的行动能力,娴熟地使用工具,事事自己动手。无论他们是诗人、作家、牧师、教授、艺术家、邮差、总统、医生、卖花女郎……人们首先是工人、技师。一个诗人不仅仅只会握笔,也会在老虎钳上锉钥匙。我在中国也参加过许多笔会,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动手的诗人,他们只动嘴,最多就是挥舞一下扇子、打打麻将。此地很少有那种闭月羞花、弱不禁风的人物。工作坊的女诗人有四五位,没有一位是林黛玉那样的人物。我估计狄金森绝不是一个林黛玉那样的女人,她在农庄里劳动,像斯巴达战士那样大踏步迈过田野去采集桑子,我可以想象她穿着牛仔裤的样子。每个人都穿着牛仔裤,西方的衣服大多数是工作服的变种。休闲服,就是软化了的工作服。约翰逊镇的大型商场只有两处,一处是卖日常用品和食物的超级市场,另一家是卖各式各样的工具和工作服的。许多服装是从活计的类型设计的,出口到中国,摆在高级商场,人们以为是时装,比如“吉普”,其实就是汽车修理工穿的,有许多口袋,是为了装工具。
来访的艺术家中有一位身材高大的老太太,画家,70岁了,雄赳赳气昂昂,每天穿着洗得发白的大号浅蓝色细帆布牛仔裤子、大号登山鞋,下脚时地面就像熊蹼那样留下脚印。我们像原始人那样聊天,她把她的简历画给我看,她生出来八个孩子。她接着画,八个孩子又牵着8个女人和8个男人,16个大人又牵着11个小人。老太太的画曾经在小教堂里通过幻灯片展示过,很有力度,属于印象派一类。她请我参观她的工作室,进去我大吃一惊,老太太正在画覆盖了整面墙的巨画,搭着脚手架,她每天爬到那金属架子上去挥毫。她在一片树林的天空画了三个月亮,表现日出日落的过程。西方艺术的坚硬感其实隐藏在它的工作方式中。伦勃朗算是较为柔软的大师,但你看那些侧身昂首目光炯炯盯视着前方的人物,与革命家无异。恐怕除了普鲁斯特那样的病人,中国式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在西方是不多的,中国读者经常把西方文人当做中国通常的文化人来看,这个偏见影响了许多读者对西方文化的看法。他们崇拜某某茨基、科夫的诗歌,但不知道,当他们右手拿笔的时候,左手是可以用扳手和匕首的。用刀叉吃饭和用筷子完全不同,别小看这些细节,它影响到文明的根本。
年轻的墨西哥女画家喜欢画童话场景,她很美,一边画画一边为作坊打工,挣点住宿费。来这里的客人有各种等级,有的是自费的,有的是免费的。
她做的墨西哥午餐味道很好,尤其是土豆泥。吃饭时间一到,这位女画家就围着工作裙,站在餐桌前为大家分菜。用餐是分餐制,长桌子,艺术家们一排排坐着,面对面用自己的那一份,每个人吃完都自觉把盘子收走,放到清洁架上,分类放好,叉子、盘子、杯子,一格是一格。这种餐厅有时候看上去,恍惚觉得是在奥斯威辛的集中营。但不是,谈话自由活跃,有人抨击布什总统,恶毒地抨击,诅咒他下地狱。
女画家海德来自加利福尼亚,她曾经是一个超级市场的售货员,上货不小心从梯子上跌下来,导致半身不遂,一辈子都要坐在轮椅上了。她学会了画画,喜欢画刚刚孵出来的小鸟,悲哀、孤单。她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姑娘,不像小鸟,像一只漂亮的雕。
工作坊有个车间,在河岸上的树林中,我在黄昏时摸到那里,里面有老虎台、钻床、焊枪、铁板、炉子、钻床、电闸刀……有些未完成的钢坯焊接成的雕塑,就像一个行刑室。在中国,这种地方放着的是文竹、兰花、香烛、纸墨笔砚。就是今天,文人的书房已经很少文房四宝,但依然文质彬彬的。
有一扇铁门开着一条缝,我觉得里面藏着一个在好莱坞电影里见过的那种用电锯杀人的凶手,我转身走开。
有一天晚上,黑人艺术家来到了小镇。他在教堂里放幻灯片,作品之一是用钢坯做成云块状。用铁丝编织在一起,大块大块地吊在空中。很有意思,云并非像诗歌形容的那么轻盈,这是云的真相。同时也反映了他工作的场面,艺术家穿着橡皮工作服,黑色高帮水靴,拿着焊枪,喷出火焰,倒翻了一通硫酸之类的东西,浓烟滚滚。
空气里总是弥漫着强烈的草香味,草有这么香吗,就像谁从天空里倾倒着一盆盆香水。白天的每时每刻,都有剪草机在工作,草坪被日复一日剃着头。美国人不喜欢杂草丛生。每一家都被草坪环绕着,那草坪不只是为了美观,也划出界线,这是一户人家的领地。如果门前荒草丛生,那必定是人去楼空了。剪草机给草坪剃头的景象有点残忍,刚刚长到巴掌高的小花,还是蒲公英,从脖子那儿斩过去,一歪就不见了。
小镇非常安静,白天很难见到人影,在动的要么是河水、云、飞鸟、光、汽车,要么必定是除草机。河湾的一处可以游泳,我总是在下午看见马达加斯加来的女艺术家肩头搭着一块黄毛巾走向那边。她的肤色是棕色的,她的眼睛很深,就像她游泳的那个河湾。在傍晚的时候她和我一样,不能与大家交谈,只是用眼神、手势。有个下午从一片松树林里小寐出来,那时候河流似乎慢了些,环绕着河湾中一面银镜。我忽然遇到她,湿的,微笑一下,注视着,欲言又止,然后走开。我想对她说些话但我永远不能说,我其实可以请人翻译,但有些话你永远无法请别人转,一定得你自己说。
往东边走会经过一座廊桥。流水的声音在那里极响。廊桥旁边是一座小山,山上全是松树,很老的松树,我估计是大屠杀的幸存者,倒下了许多,被苍苔裹着。
公路边的铁皮防护栏生了锈,又沾了露水。看上去像是草地里伸出来的根。世界结束后,曾经有人类居住的地方,大概就是这样。春风吹又生,野草终将爬过一切,爬上纽约的那些摩天大楼,把它们变成高原。
有个晚上我在教堂里念诗。王屏翻译,我念汉语,罗恩念英语。罗恩的夫人也来了。海德也来了,我帮她把轮椅推进教堂。我说,教堂是最适合念诗的地方,诗人就是神灵。我们之后,另外四位女诗人也念了她们的诗,她们都是六十岁以上的人,没有人朗诵,都是用平常的声音念。只是听她们的声音,好像离她们的诗更近,语言一经翻译,就搁浅了。我记得多年前我在云南的景颇人寨子,我们在饮酒。族人带着一个女人进来,说她是巫师,然后她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懂她说什么。后来,新月在山后升起,我永远难忘。
另一次在黄山,安妮·沃尔德曼用母语(英语)朗诵她的长诗《为星空上妆》,她在黄山的奇峰下号叫着,呻吟着,仿佛在语词火焰上升腾,我相信就是她的同胞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我们深深着魔。这教堂里没有偶像。听众里面好像没有一个本镇的居民,佛蒙特没有夜总会,我也没有看见一台电视机,起码在工作坊,没有电视机。黑暗里吉河的声音很响。
佛蒙特教堂外的神灵是诗人海登·卡鲁思。我不断地听到当地人谈到他,以谈论神明的口气。“他在午夜后写诗。房间里有一个炉灶,写到凌晨,然后外出铲雪或劈柴”。诗人海登·卡鲁思一生写了30多本诗集,主编过诗歌杂志,获得过波林根奖、古根海姆奖、国家图书奖、佛蒙特州州长勋章等。
他的诗受爵士乐和蓝调的影响,很多诗写的是佛蒙特。他在世的最后几年几乎就是一个疯子,照片上他满面白须,脸庞红肿。他是土地的灵魂,这土地本是住着神灵的,印第安人的神灵。但在17世纪,白人杀戮了印第安人,这土地就没有神灵了。诗人是新的神灵,神灵的后代。诗人不受地域和时间的限制,他总是带着灵魂到来。海登·卡鲁思是佛蒙特的骄傲。乔恩·格雷格告诉我,他就住在这附近。他带我去,在一条溪流旁,有些树木和石头,某种野兽在我们之前来过,雾气在河湾里上升。
旧时代是失败的。
自然疲惫
身心放手,
词记错
思想像古老的丝绸之路磨损。
——海登·卡鲁思
乔恩又说,洛尔迦也来过佛蒙特,他指着茫茫青山的某处,他曾经住在那里。
有个梦里我梦见罗恩,他在梦里变得只有一张凳子那么高。有一天早晨他来约我去曼斯菲尔德山上写诗。盖瑞说,那山上很冷,拿来一件风衣,让我带着。我们乘缆车上到山顶,曼斯菲尔德山是美国的滑雪胜地,雪道现在长满荒草。我和罗恩走到一棵松树下坐着,拿出本子,他用英语写一首,我用汉语写一首。我们仿佛都知道对方写了什么,写到第十几首,两人大笑起来,写不下去了。下山吧!
在曼斯菲尔德山上写诗
我和诗人罗恩相约去曼斯菲尔德山上写诗
同一张纸上他写他的英语我写我的汉语
好主意两个伙计击掌大笑带上干粮和水
以及长短不一的笔内行都要多带几只
这些自己无法生殖的嫉妒者有时候会捣乱
甩不出水来跟着那些扛着红色雪橇的小伙子
向高处走他们的目标是在向深渊下滑的途中
遇见雪人平时它们是融化的只在冬天最辉煌的时刻偶尔凝固
我们向上走指望着避开缆车干了活也找到从另一面回家
的坡路
一老一少一高一矮
就像一个流派先后走进山谷
像砍柴的樵夫却没带斧头和绳子
像父子却不是
他住在美国号称纽约派
我住在昆明评论家封为第三代什么意思
只知道奥哈拉写得不错阿什伯里另当别论高山在史前就已完成
我们只有评论的份我看过旅游手册它指出这座山像一匹石头骆驼
罗恩说在他看来更像鲸鱼的褶我不是白居易他不是杜甫
各写各的就像那些滑雪的小伙子必定在转弯时
摔得鼻青脸肿写诗使我们异常令我们完美就像两匹正在嚼草的马
坐在岩石上就像从前的使徒背后的松树上站着一只不飞的乌鸦
下笔时偷偷瞟一眼罗恩耳根发红像是正在被小便逼迫也有人以为这是两个刚刚入境的哑巴来到我们的山上却不带雪橇
最后只能乖乖地揣着两个可疑的本子被缆车押解出境
2011年3月21日星期五
(《人民文学》2011年第8期)